秦致舒結巴了一下,道:「什麽之、之後呢?」


    「你來尋我,說你受我母親恩惠頗多。可我自認對母親極為了解,在我的迴憶之中,從未有你這樣一個大哥來接近過我的母親。若非是你在說謊,那便是我老了,記不得少時的東西了,竟不曾知道你有任何時候與母親一道出現過。」


    頓了頓,秦檀道:「其後,你手帶鞭痕,坐在我的院外哭泣,說是大夫人鞭打所致,令我身邊的丫鬟都心生憐憫。可不知你是否記得——那日,恰好謝均來秦家拜訪。他說你的傷口,乃是自鞭而成。謝均……宰輔大人,他是何等人,何必在這種事上撒謊?你鞭打自己,博取同情,又是為了什麽?」


    提到謝均這事,秦致舒的麵色便陡然一轉。他有些艱難道:「三妹妹,你聽我說……」


    「你說我愛吃九蓮齋的糕點,可其實我並不愛吃,那玩意兒太甜膩了,早五六歲便已厭煩。隻有母親身邊的老人——秦家發還的婢子紅姨還記得這事兒。我入宮前,派下人去母親墓前上墳,恰好得知此事。」秦檀眯了眼兒,道,「…恐怕,你對我少年之事的了解,便都是從紅姨口中急急忙忙問來的吧!」秦檀嗤笑起來。


    秦致舒的麵色一點點地變了。原本的憨厚爽朗漸漸隱去,化為一團沉靜。他垂下袖口,道:「三妹妹,既你早就瞧出來了,何不點破?」


    「點破?」秦檀道,「我還想問母親報仇,而你知道的東西不少,我自然會接著做戲。更何況……」秦檀壓低聲音,略略咬牙,「你說的,竟然大部分都是真的。除了我娘的死因略有出入外,每一句都得到了證實。舒大哥,你一個不得誌的小小庶少爺,可真是不容小覷呀。」


    「三妹妹,我和你都是秦家人。我們秦家人的性格如何,你恐怕最為了解。」秦致舒的聲音愈發平靜了,「睚眥必報,攻於算計,滿眼浮名,醉心虛榮——京城的人,從來是如此說我們秦家,也是如此看不起我們的。」


    見秦致舒終於不再遮掩偽裝,秦檀冷笑一聲,道:「說吧,舒大哥,你想要什麽?」


    秦致舒揚起唇角,又恢複了方才憨厚老實的笑意,道:「三妹妹,我哪敢問你索要東西?我也不過是奉人之命,替人做事罷了。如你所說,大哥我也不想一輩子做個毫無出息的庶子,更想做個不問出處的英雄。」


    秦檀聽著他的話,心頭一團冷意。


    當日她去探望秦致舒時,便見到他在抄著那幾句詩——「鄧禹南陽來,仗策歸光武。孔明臥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見,何必問出處。」


    那時,秦檀便該猜到了。若是秦致舒當真無欲無求,憨厚爽朗,又豈會喜歡這樣有著勃勃野心的詩?


    「奉人之命,替人做事?」秦檀仰頭,目光迎著日頭,問,「奉誰的命,替誰做事?」


    秦致舒負了手,慢慢道:「有一個人,他想迴京已久。隻是九年來,礙於皇帝母子嚴防死守,他不得踏進京中一步。而他當年被驅逐的原因,有一條便是‘見朱氏女扼死順絡小郡王而無阻攔’,惹得先皇帝大怒,這才被驅趕出京。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便愈發想迴京了。」


    秦檀麵色微凝:「你是說……三王?」


    秦致舒點頭,緩緩道:「妹妹,三王要想迴京,首先便得推翻這一條‘坐視小郡王被扼殺’的罪名。他與你,可是一條船上的渡江之客。你二人,本當同仇敵愾才是。」


    秦檀的心,微微一緊。


    秦致舒竟與三王有聯絡!


    這可真是叫人料想不到。


    憑他秦致舒小小一介庶出子,必然是無法找到三王的,一定是三王主動找到了秦致舒。


    也對,都已是九年過去了,恐怕那遠在昆川的三王,已用盡了一切辦法與人脈。黔驢技窮、求而無路之下,三王終於——


    三王終於想到了秦檀。


    望著秦檀愕然的神色,秦致舒的麵頰上,緩緩展開一個英氣的笑容:「三妹妹。當日我告訴你,若想為你母親平冤,必然要想法子讓三王迴京——我並不是在欺騙你。隻可惜,明明我將這大好的一條道擺放在你麵前,你卻舍近求遠。」


    秦檀撥弄著手腕上的鐲子,平複了神情,淡淡道:「誰說我不信你?隻不過,請三王迴京這事兒,多少有些麻煩,我才想試試別的法子。若不是手上有這條後路,我也不會抱著那樣的決心入宮。」


    說話間,大夫人的房門開了。陶氏搖著把小扇子走了出來,不悅道:「秦致舒,本夫人讓你罰站,你倒好,溜到樹蔭底下與你三妹妹閑聊!」


    秦致舒頓時露出不安的神色。


    「母親,我……」說罷,他又慌張地看了下秦檀,「三妹妹,這……我……」


    秦檀又撥弄了下鐲子,笑道:「雖不知舒大哥怎麽惹怒了大夫人,但多站站,對身子也好些。你就在這兒曬太陽吧,這都是大夫人為你好。」


    說罷,秦檀便轉身離去,分毫沒有為秦致舒說情的意思。


    「三妹妹!」秦致舒大驚。


    秦檀頓住腳步,迴頭朝他笑了笑,以隻有二人能聽到的嗓音,對秦致舒道:「三王若是當真有誠意,便不要通過你來與我說話。他能派人找到你,自然也能派人找到我。」


    說罷,秦檀自顧自地走了。


    ——這秦致舒拿她當傻子耍,她也反耍一迴秦致舒。


    秦檀從大房迴來後,便迴了清漪院休息。


    闊別數月,這院子竟未勾起她的半絲懷念。看到這院落裏熟悉的花花草草,她也全然沒有分毫內心的波動。畢竟,這座宅邸裏所有的迴憶,隻是秦家人對她的涼薄罷了。


    紅蓮正在解開行李包裹,秦檀道:「不必整理了,迴頭整個兒帶去謝均那。」


    紅蓮有些不安,道:「小姐,您真要住去相爺家中嗎?那可是有些於理不合,您二人到底還未成親呢。」


    「也隻不過是‘有些於理不合’罷了。」秦檀在妝鏡前坐下,慢條斯理道,「大楚未有哪一條律法,規定女子不可搬入未婚夫婿府中。若我住在秦家,大夫人、二夫人、父親、五妹妹,哪一個會讓我省心?與其讓我忍受與這些人勾心鬥角的煩躁,我寧可去承受外頭的流言蜚語。」


    紅蓮聽了,不由有些心疼。


    小姐可真是厭倦了這秦家的事兒了。


    略略坐了一會兒,秦檀便打算收拾行李,到謝均那兒去了。有「皇命」這個借口在,她竟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起來,心中的心虛也被抹平了。


    趁著父親秦保還沒迴來,秦檀留了張字條,便向著秦家門口走去。


    她本是想自己雇一輛馬車,可走到門口一瞧,卻發現謝榮正歪著腦袋,倚在牆角兒邊睡邊等呢。下巴一磕一磕的,定是睡得極不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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