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沒有司長明的暗示,隔著重重迷瘴,又沒有明顯的動機,想要找出真正的幕後之人確實很難。


    但晉忻言就站在他們的麵前。


    從當初京都城外的那座金礦開始,到雲州死去的那些看守礦工的人,他們身上都帶著同樣的木牌,是阿蘅她們從鄴城到雲州路上遇到的那些匪徒身上的所有物。


    木牌看上去有些簡陋,也不是所有人身上的信物都是木質的,還有鐵的、銅的、銀的、金的和玉的,不同材質的信物代表著他們在幕後之人身前的地位也有著很大的不同。


    簡陋的是信物上方的圖案,稀稀疏疏的一片白點,看上去極為的敷衍。


    樊澤語看向晉忻言,他的腰間有個香囊,隻有親近之人才知道那裏裝著一枚玉佩。


    記憶中的那枚玉佩是樂王妃的憑證。


    當初皇上收迴賜婚的旨意後,晉忻言就從皇宮將樂王妃的憑證給拿了迴去。


    所有王妃的姓名都是要寫上玉牒的,而玉佩的作用與玉牒相仿,它的正麵會刻上王妃的名字,背麵則刻上王爺的名字。


    而晉忻言香囊中的玉佩,沒有刻寫名姓,隻有一個又一個的小坑,出自他自己之手。


    按照他的話來說,他親手雕刻的不是坑洞,而是九月落下的霜,星星點點宛若雪花。


    晉忻言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一迴頭,看到樊澤語正紅著眼眶盯著他。


    他愣了一下,才問道:“你怎麽這樣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似的!”


    在他的映像中,自己從未露出過破綻,至少他做出的那些事情都是借著別人的名頭完成的,便是樊澤語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也隻會往死去的那幾位皇子遺留下的人身上想去,根本不會想到他的。


    樊澤語道:“你做的那些事難道還稱不上十惡不赦麽!”


    晉忻言似乎是覺得他的話很可笑,搖了搖頭,往椅背上一靠,姿態顯得很是放鬆。


    派人將晉忻言請過來的時候,樊澤語就已經猜想到他可能有的反應,他從不認為晉忻言會在第一時間承認自己做下的事情,這會兒也沒有感覺到多少的意外。


    可不管晉忻言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他身為皇室中人,自幼是在百姓的奉養之下長大的。


    既然接受了百姓的效忠,他又怎能因為一己之私,就與蠻族勾結,讓玉林關的百姓陷入九死一生的困境之中。


    更何況是用那般惡劣的手段與蠻族勾結。


    樊澤語捏住了手上的東西,原本平整的紙張在他的手中變得皺巴巴的,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一旁原本不說話的司長明忽然拍了拍樊澤語的肩膀,露出了自己腕間的鎖鏈,然而他並沒有在意這些,而是晃晃悠悠的走到了阿蘅的麵前。


    鎖鏈從地上劃過的聲音驚醒了蹲在地上的阿蘅。


    她愣愣的看向了麵前的司長明。


    司長明彎腰將她扶了起來,又轉頭看向了晉忻言。


    “王爺許是忘了我……”他笑眯眯的說著話,“當初您的手下過來勸我叛變,似是覺得我和皇上之間有隙,卻不知我曾欠下了阿語一份恩情,對於他所效忠的皇上,我也是同樣效忠的。”


    “不過我還是答應了他,甚至還幫著他拉攏了不少意圖叛變的人,您就不好奇這當中的原因麽?”


    晉忻言心中詫異,麵上卻仍是波瀾不驚。


    他嗤笑一聲:“我從前隻在封地與京都之間來迴奔走,從未放任手下四處遊走,倘若不是這次碰上了欺霜,我根本就不會往邊關來。”


    “你們如今是害怕皇兄責怪你們找不到幕後黑手,恰好看到了我,這才想著將事情都往我身上推吧!”


    似是對司長明的話很是不屑一顧,他留下了最後的結論。


    “你們隻管說,反正我是不會信的,我相信皇兄他們也是不會信的……”


    司長明晃了晃手中的鎖鏈,輕聲說道:“王爺許是忘記我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我曾在您的侍衛之中見過那個人,就是來勸我叛變的那人!”


    當初他在皇宮受傷,是樊澤語為他送來傷藥。


    同年太傅因故辭官之時,皇上曾打算將他一起送走,並不準備再讓他擔任皇子陪讀,而他那時若是迴了家,差不多就等於會沒命的。


    是晉忻言替他說了句話,或許連他自己都忘記了當初在皇上麵前替他說過好話,但司長明自己是不會忘記的。


    別人給他的恩情,他一直都記著。


    總會找時間報答迴去的。


    先前拉攏意圖叛變之人就是如此。


    而現在同樣是在報恩。


    有些人是出了名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晉忻言本來也是那樣的人,但架不住他已經有了軟肋。


    雖說他的軟肋沾了灰,時常讓他出於進退兩難的境地之中,但他確實是不願意繼續在對方的麵前說謊話了。


    當鄧霜問他:“真的是你引人與蠻族勾結的嗎?”


    女人的臉色格外蒼白,也不知是因為體內的毒素,還是因為眼前這些駭人聽聞的消息。


    因著那些舊日往事,晉忻言並不願意在她麵前說謊。


    原本還笑著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露出了他本來的麵目,陰鬱的氣息取代了他身上的那份溫潤,讓他看上去就很難親近。


    “何必將話說得那麽難聽呢?”晉忻言冷笑一聲,“我那早死的娘不就是蠻族獻上來的女人麽!說起來,我與蠻族之人還流著相同的血,引他們入關,不就是開門迎客,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就很是強詞奪理了。


    關於晉忻言母親的身份,阿蘅還是第一次聽說,但看著其他人都很平常的模樣,想來這則消息也很是普遍吧!


    地上的玉鐲碎片已經被她全都撿了起來,白色的帕子包裹住了那些碎片,隱隱約約間還能看到一些血跡。


    那是阿蘅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留下來的。


    手上細小的傷口重重疊疊,可阿蘅卻沒感覺到多少的疼痛,興許是疼過頭了,反倒成了平常。


    她聽見晉忻言說:“與其等著蠻族年年扣關,邊關年年都打仗,倒不如直接將他們納入到我國的版圖之中。隻犧牲了一座玉林關的人,卻能換得百餘年的安寧,難道不好麽!”


    “如今蠻族的王還應該喚我一聲表哥,等我成為了天下共主,隻要我在位一日,他們自然都得要夾著尾巴做人,這樣有何不可呢?”


    忽悠人時說的話,自然是一句更比一句令人動聽的。


    其他人都還在想著要如何反駁晉忻言的話,阿蘅就已經忍不住了。


    她抬頭看向晉忻言,眼中還帶著未落的淚水:“您這樣哄騙他人,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


    “且不說玉林關的人願不願意犧牲自己,您又怎麽能保證蠻族的人就一定會聽從您的話呢?”阿蘅擦了下眼淚,手上的血跡不小心擦到了臉上,她卻渾然不覺。


    隻繼續道:“便是我這種沒多少見識的小姑娘都知道,蠻族之人向來是不講信用,他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出爾反爾,您又哪來的勇氣去相信那群豺狼的話!”


    與虎謀皮者甚多,葬身虎口者,更多。


    溫老太爺不問晉忻言,反而是看向了樊澤語:“謝家的小子果真的是去世了?”


    樊澤語下意識的想要迴答是。


    但在溫老太爺嚴厲的眼神之中,他頓了頓,改口道:“我也不知,玉林關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淮安他不知所蹤,但在戰場上不知所蹤的人,會有怎樣的下場,我不用說,叔叔您也是知道的。”


    如果是其他人,或許還有可能成為了逃兵。


    但那人是謝淮安的話,隻可能是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再沒有其他的可能了。


    阿蘅疑惑的看向溫老太爺,兵不明白自家祖父怎麽忽然又說起了謝淮安。


    倘若沒有祖父與樊家舅舅的那番對答,阿蘅也不會有多少的奢望,隻不過現在是更加的難過罷了。


    就見溫老太爺站起身,走到了鄧霜的麵前,定定的看了鄧霜良久。


    忽然彎下腰,朝鄧霜深深的鞠了個躬,滿懷歉意的說:“縱使欺霜已經忘記前程往事,可老夫終究是有負所托,那孩子到底沒能活到加冠的年紀……”


    鄧霜嚇得連身下的椅子都給弄倒了。


    她手足無措的看向溫老太爺,又將祈求的目光投向了鄧傲:“這,這是怎麽啦?”


    怎麽忽然又跟她說起了孩子的事情,她明明是沒有孩子的。


    鄧傲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昔日溫老太爺勸他的話,他知道妹妹的那孩子在清明時節弄丟了,卻不明白妹妹為什麽一定要跑到白馬書院焚香祭祀,如今仿佛明白了些什麽。


    哪怕在記憶混淆的時候,將孩子弄丟了,鄧霜的潛意識也一直記得自己將孩子丟在了何處。


    而白馬書院就是溫老太爺的地盤,她的那個孩子想來是被溫老太爺救下,又送給他人收養了。


    再想想溫老太爺方才的話,那孩子的身份也就唿之欲出。


    另一邊的晉忻言卻是笑出了聲。


    他本就膈應鄧霜生下了孩子,雖然不知道那孩子的生父是誰,但看著鄧霜已經忘記那孩子的存在,而且那個孩子現在還已經死掉了,這讓他自然是十分開心的。


    現在有多開心,待會兒就會有多痛心的。


    鄧霜還一副滿臉茫然的模樣,鄧傲卻看不慣晉忻言喜笑顏開的樣子。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當初做下拋妻棄子的事情,現在追在鄧霜的身後,擺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卻在聽說自己孩子去世的消息時,喜笑顏開。


    果然是不值得信任的一個人。


    鄧傲直接從溫老太爺和鄧霜中間穿過,來到晉忻言的麵前,直接一拳頭上去,將人的嘴角都給打出了血。


    “你……”


    打斷晉忻言話的是溫老太爺,他繼續對鄧霜說:“當初你將那孩子丟在了白馬書院之中,恰好讓我和皇上碰見了。”


    “他是你和樂王的孩子,雖然你並未嫁給樂王,但那孩子的身上確實留著皇室的血脈。我原是想要收養他的,但皇上將他交給了樊家。”


    樊澤語接過溫老太爺的話。


    “本來皇上是看中你我是表姐弟的身份,想要讓那孩子在樊家長大。但當時樊家留在京都的隻我一人,我照顧不好小孩子,就將他轉送給了我姐姐,也就是現在謝家的當家夫人。


    皇上給那孩子取名為安,希望他以後都能平平安安的,謝家的輩分恰好排到了淮,所以那孩子如今叫做謝淮安……”


    聽著溫老太爺和樊澤語你一言,我一語的補充,鄧霜眼眸的神色忽然變得暗沉起來,仿佛陷入了深沉的迴憶之中。


    被鄧傲壓著打了好幾拳的晉忻言忍不住了,他掀開了鄧傲,不敢置信的看向溫老太爺。


    “您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好騙,所以才能說出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


    鄧傲又給了他一下,在晉忻言發火之前,說:“當初你哄騙欺霜退婚之後,她後來又去找了你一次,那時她就懷了你的孩子,她放下尊嚴想要和你在一起,想要給腹中胎兒一個完整的家,是你派人將她趕走,還丟了一包墮胎藥給她。”


    “你自己做過的事情,都不敢承認麽!”


    晉忻言揮出去的拳頭忽然一頓,他在先皇收迴賜婚旨意之前,曾與欺霜因為陰差陽錯而有過肌膚之親。


    彼時欺霜還哭著問他怎麽辦,是他信誓旦旦的說一定會娶她為妻。


    後來,後來她去找他了嗎?


    他好像不記得了。


    與欺霜有過肌膚之親後,他也曾想著要不幹脆就讓婚事成真算了,他與欺霜成為一對夫妻,好像也挺不錯的。


    隻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和欺霜解釋自己的身份。


    然後賜婚的旨意就被收迴了。


    他在那之後,迴了先皇賜給他的樂王府,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三個月,府中的下人也曾拿著事情來找他要迴複,他當時是怎麽說的?


    好像是讓那些人都滾開吧!


    等他終於從房間裏出來,想要向欺霜坦陳自己的身份時,鄧家原本的宅子裏已經空無一人,他沒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空想。


    後來,他又見到了欺霜。


    那時的欺霜手中持著長劍,一心一意的想要他的性命。


    他知道欺霜被困在了舊日的往事之中,無法掙脫,因為他自己也是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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