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濺落滿地,阿蘅踩在地上的雙腳不自然的動了動,碎片沒有劃傷她,可壺中的茶水落在了她的腳背上,濕漉漉的感覺並不大好。


    窗邊的四方小幾上還放著銅盆,盆裏有一些不知是何時留下來的冷水。


    阿蘅將帕子浸濕後,擦幹淨了腳上的汙漬,坐在床沿邊等著外間的人想起她。


    溫三夫人帶著人進門時,看見的就是阿蘅雙手撐在床沿上,正仰著頭看著帷帳上的繡花,似是聽到她們這一行人的動靜,便默默看向門口的方向。


    “讀書人常說信蒼天,不信鬼神。殊不知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力所不能窮盡的事情,倘若不推到鬼神身上,又能用什麽來解釋呢!”


    那是楊神醫在迴到溫府之後,特地找溫三夫人說的一段話。


    他告訴溫三夫人,阿蘅眼下的症狀是他行醫數十年也未曾遇到過的,但他對這種症狀也並非是一無所知。


    楊神醫的師門曾留下許多醫書典籍,其中有一本醫書中記載的病人就和眼下的阿蘅一模一樣。


    “似我們這些行醫之人,雖然並不像旁人那般篤信神佛,但偶爾也會聽一些佛道之言的。佛家曾說三千世界,我們是相信的。”


    溫三夫人還在為醫書中記載了類似情況的事情而開心,緊接著就被楊神醫的這番話給說的一愣一愣的。


    她問楊神醫:“可這與我家阿蘅的病症有什麽關係?”


    楊神醫摸著自己好不容易才養長的胡須,搖頭晃腦的說:“三夫人莫要著急,我這不就要說到此處了。”


    他說:“我師門所記載的那位病人比之阿蘅更為奇妙,祖師爺見到萬嘉時,對方還是個垂髫小兒,彼時萬嘉困於林中陷阱之中,等祖師爺將他從陷阱中救出來,仔細觀察過他身上並無傷口,可摸著脈象確實失血過多的模樣。因著那孩子是孤兒,無處可去,祖師爺便收養了他。”


    阿蘅隻不過是出現了幾次斷了唿吸的情況,便是脈象再如何詭異,過上一段時間,也同樣會恢複正常模樣。


    可那位萬嘉就不一樣了。


    師門傳下來的那本醫書其實就是萬嘉為自己寫的傳記,其中有些地方或許有所誇張,但有祖師爺評語在側,想來還是能信個七八分的。


    祖師爺在書上寫萬嘉能遇難而不死。


    萬嘉自己卻說他其實已經死過了許多次,隻不過他每次身死之後,都會帶著一身的傷,迴到身死之前,而且迴過的時間也是不確定的,有時是一兩天之前,也有的時候是一兩炷香之前。


    時間在他的身上出現了倒流,然而他也是需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身上雖然無有傷口,可臨死前的傷痛也都一起帶了迴來,雖然不會因為那些致死的傷就真的死去,但該承受的痛苦依舊是要承受的。


    “那位萬嘉約莫是可以預測到己身的危險,可在避開危險之後,原本應該承受的必死的傷,除了會讓他身體虛弱以外,並不會真的讓他死去。”楊神醫將醫書中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又對溫三夫人說:“我看貴府的姑娘應當也是有類似的際遇。”


    溫三夫人思及此處,忍不住再度看向床邊的阿蘅。


    並不是所有的際遇都是好的。


    能夠被預見的未來,在未來到來之前,難道不是每天都在承擔著心驚膽顫麽!


    若是當真如同楊神醫所說,阿蘅也同那位萬嘉一般,有著常人所不能及的際遇,那阿蘅又該為了那份際遇付出些什麽呢!


    “阿蘅可覺得好些了?”溫三夫人坐到了阿蘅的身邊,抬手輕輕挽起了阿蘅垂落在胸前的長發,將之別在了阿蘅的耳後,“你在城門口突然昏厥過去,一連睡了三日才醒來,讓娘親險些嚇出個好歹來。”


    阿蘅歪頭靠在了溫三夫人的懷裏,明明麵色還很蒼白,臉上卻帶著從所未有的笑意。


    她現在看溫三夫人時,瞧見的是記憶中那張溫柔的麵容,而非滿臉病容。


    可以說,現在是她自那場漫長夢境醒來之後,最為高興的時候。


    她的爹娘與兄長,還有那些很在乎的人,終於掙脫了死劫,能夠如同常人一般好好的活下去了。


    阿蘅再也不用擔心會被爹娘和兄長丟下不顧,她再不會是孤單一人。


    所以怎麽能不感到高興呢!


    她如同幼時一般,在溫三夫人的懷裏蹭了蹭,抬起頭笑著說:“我覺得現在就已經是非常好啦!阿蘅真的特別高興的……”


    雖然她不能告訴溫三夫人歡喜的緣由,但這也並不妨礙她將歡喜的心情傳遞給溫三夫人。


    一直以來,強裝做大人的小姑娘忽然露出如此小兒姿態,讓溫三夫人莫名的濕了眼眶。


    她的指尖略過阿蘅的眼角眉梢,輕聲道:“阿蘅高興便好。”


    與其在這種時候問阿蘅關於際遇之事,倒不如再等上一段時間,且讓楊神醫將阿蘅的身體調理的再好一些吧。


    有了這樣的想法,溫三夫人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阿蘅並不知道有人已經猜到一半的真相,她仍舊沉浸在父母兄長都還能夠好端端的出現在她麵前的現狀之中。


    溫三夫人對阿蘅的關注變得更多之後,自然也就發現了阿蘅身邊侍從的變化,然而因著種種顧忌,她還是不敢和阿蘅直接挑破事實,就這麽一日日的等著,盼著阿蘅什麽時候能主動和她說起真相。


    若是叫阿蘅知道了她的這番想法,大約也還是會將事情繼續瞞下去的。


    畢竟有些時候,什麽也不知道的人,反而是最輕鬆的。


    到了春末夏初的時候,阿蘅與溫芙和溫蓉之間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至少相約著一起出門參加聚會的次數,多了不少。


    阿蘅如今雖然還能算是年幼,但她早就已經做到心如止水的地步,恰好溫三夫人也沒有想著過早的給她相看人家,所以她出門參加的聚會通常都隻是相熟之人小聚一番,真的牽扯到相親宴會那樣的,她十有八九是不會去參加的。


    當然,此刻的阿蘅還不知道,溫三夫人之所以沒有提前給她相看人家,不過是因為她和謝夫人有了一絲的默契。


    上次在城門口發生的事情,雖然讓謝夫人對謝溫兩家的親事產生了遲疑之心,但後續事情發展下去,她見阿蘅確實不像是早夭的麵相,就又生出結親的打算來。


    她們家的小兒子,自小乖張,偏偏又是從小被寵到大的,他難得想要做成一件事情,謝夫人實在是不忍心給孩子增添障礙。


    今日的宴會,阿蘅原本是不想去的。


    她對賞花賞草是沒什麽興趣,也不是那麽想要和一群陌生人談天說地,然而這次宴會的主角對她來說,很是不一般。


    確切一點說,是對溫桓很不一般。


    昔年阿蘅的那樁娃娃親純屬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可溫桓與人訂下的娃娃親就是確有其事了。


    溫桓的未來妻子名叫宋姍茵,是溫三老爺同窗家的女兒,幼時也曾住在京都,同溫桓本是青梅竹馬的情分。隻是在六歲那年,便跟著外放的父親一起離開了京都。如今她的父親調迴了京都,她自然也就跟著一起迴來了。


    而且溫桓如今的年紀放在別人身上,早就已經成家,宋姍茵也有十八歲了。


    阿蘅坐在馬車上,迴想著溫如故記憶中的事情。


    那時候溫家接二連三的出現事情,便是宋家迴了京都,在溫如故記憶中也留不下幾分印象。


    說是自家兄長的未來妻子,可到底還沒有嫁到溫家,而那位宋姑娘離開京都的時候,溫如故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孩,哪裏說得上熟悉呢!


    阿蘅半倚在車窗邊,閉著眼睛迴想著那位宋姑娘的模樣。


    溫如故是見過宋姍茵的,在她爹娘的靈堂前。


    那位宋姑娘當初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迴的京都,她迴來的時候,溫桓的棺木已經被送到了清泉寺之中。她聽說溫三老爺和溫三夫人因為憂慮過甚而病倒在床時,還經常來溫府探望,然而巧合的是她與溫如故總是陰差陽錯,一直沒能見上一麵。


    後來溫三老爺和溫三夫人去世之後,她在靈堂前身披孝衣,以未亡人的身份送了溫三老爺和溫三夫人一程。


    溫如故一直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等她再想起那位宋姑娘時,聽到的便是對方落發出家的事情。


    聽說她始終對溫桓念念不忘,在溫桓去世之後,甚至還生出過殉情的想法,隻是苦於家中父母皆在,她下麵又還有弟弟妹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而牽連到家人,在忍了又忍之後,放棄了殉情的想法,卻還是固執的想要自梳不嫁。


    又擔心自家父母會不允,就幹脆先斬後奏的在庵廟之中剃度出家了。


    她好像是真的很喜歡兄長啊!


    下車之前,阿蘅還在感慨萬千,她知道兄長有個訂了娃娃親的未來娘子,也知道他時常會給宋姑娘寫信,然而兩人長大後就再沒有相見的機會,也不知道宋姑娘怎麽就對她兄長一直念念不忘。


    作為溫桓的妹妹,她當然很慶幸自家的未來嫂子對兄長情有獨鍾,可一想到兄長去世之後,她最後的抉擇,心中就很不是滋味。


    她大概永遠想不明白,怎麽會有人為了沒有親緣關係的人而尋死覓活,即便這人是她的未來夫婿,她也還是很想不明白。


    畢竟‘未來’作為修飾語放在了前麵,常年不見麵,隻書信往來的一個人,哪裏能讓她牽腸掛肚呢!


    阿蘅想不明白,就沒有接著往下想。


    她跟著溫芙與溫蓉一起,來到今日宴會所在的園子。


    進了園子,她一眼瞧見的,不是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宋姍茵,而是梳著婦人發髻,安靜的坐在宴席末端的席柔。


    她嫁給段瑜之也有一段時間了,因著是在熱孝內成婚的緣故,他們成親之後就要繼續為段夫人守孝的。


    按理說,她這會兒應該待在段家,而不是出門來參加宴席。


    要知道守孝也不是沒有規矩的,最起碼的不食葷腥、不著豔色、不飲酒、不作樂還是應該做到的。


    而且大多數為親人守孝的人,是不會出門參加宴會的,一來是有些忌諱,而來是宴會大多都充滿著歡聲笑語,偶爾還會聚眾飲酒,無論是哪一樣,都不該是現在的席柔可以做的。


    然而她今日就好端端的坐在了宴席的末端。


    溫芙與溫蓉起初沒有發現席柔,還是見到阿蘅的腳步越來越慢,這才順著阿蘅視線落下的方向看去,然後就看見了手裏捏著杯盞的席柔,她小口小口抿著杯盞裏的東西,讓站的遠的人也分不清裏麵裝的是酒水,還是茶水。


    “她怎麽會在這兒?”溫芙皺著眉頭,她先前是聽段瑜之說過,準備要為段夫人守孝三年的,而席柔既然嫁給了段瑜之,自然也是要一起守孝的,可現在是個什麽狀況!


    本應該在家中茹素的席柔,忽然跑到外麵宴會上喝酒?


    她大概是在喝酒吧……


    否則兩邊的臉頰又怎麽會無端升起紅暈來!


    溫蓉也皺著眉:“她今日出來的事情,可說給段家人聽了,莫不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這樣的事情,席柔也不是沒有做過的。


    然而從前溫蓉之覺得席柔哪哪都是好的,即便心裏知道對方做的不像樣,但在明麵上還是會支持席柔的。


    當然,那樣的情況已經不多見了。


    她迴頭對後麵招了招手,喚來自己身邊貼身侍候的侍女,對她仔細叮囑一番後,讓人去段府給段瑜之報信去了。


    不管席柔今日出門是因著何種的緣故,她們既然在宴會上瞧見了對方,自然是要給段家報個信的。


    阿蘅抿了下唇,又想到自家兄長去世後,爹娘雖纏綿病榻,但到底還活著的那一段時間了。


    那時的溫如故但凡能睜開眼,就會盡量去爹娘的院子裏守著,生怕他們會丟下她。


    而與之相對的,席柔在那段時間卻因為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竟是在京都中出了大大的名頭,據說還引來了不少喜歡她的人,甚至還有人請了媒婆上門提親來著,不過她誰也沒答應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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