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麵色凝重的望著段府的滿室縞素,這是溫如故記憶中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在那一世裏,段夫人雖然很少出現在人前,但至少在溫如故死去的時候,她依舊還活著。


    遠在白馬書院的段瑜之也得知了段夫人去世的消息,他快馬趕迴家中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段老爺已經換上了喪服,正木然的跪在靈前,守著段夫人的屍首,一言不發。


    跪在他旁邊的段瑜之,也是同樣。


    府中的大小事宜是段老爺身邊的管家在管著,喪事該準備的東西,以及往親近人家遞送喪書之類的事情,雖說主子這會兒不管事情,但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卻不能在如此緊要關頭出現紕漏,否則後果必然不是他們能承受的。


    “娘親……”阿蘅拽住了溫三夫人的衣袖,不敢從她身邊離開。


    那日溫三夫人等人得知了段夫人投繯自盡的事情後,既不好直接離去,也不好繼續待在段府之中,便派了兩撥人出去,一行人往官署的方向去找段老爺,另外一行人則是出城去往白馬書院尋段瑜之。


    等段老爺匆忙趕迴來之後,應了段夫人邀約的這些夫人們才陸陸續續的離開。!


    溫二夫人與溫三夫人比其他人要晚走一段時間,在段老爺還沉浸在喪妻之痛的時候,她們斟酌一番後,將段夫人的諸多行徑都說給了段老爺聽,不論對方是否記在心中,她們也是說過之後才離開的。


    今日是段夫人的頭七,扶靈上山的事情還要再過一些時候。


    阿蘅瞥見站在賓客之間的席柔與席夫人,席夫人麵上惶惶不安,反倒是站在她下首的席柔望向段瑜之的眼神是愈發堅定。


    “瑜之哥哥,我聽管家說你自歸家之後就滴水不沾,這樣下去身體怎麽受得了,我想段伯母在天有靈,一定不會希望你如此虧待自己的。”席柔見一旁的段老爺總算是勉強打起心神來招待來客,等人離開之後,才悄悄走到還跪在靈堂前的段瑜之,手上端著特地讓下人倒的白開水。


    段瑜之神色木然的聽著席柔說話,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迴到家中的時候,段夫人已經過了小殮,蘭音給她換好了壽衣。


    沒能在段夫人生前歸家,隻瞧見了她死後的容顏,白綾將她脖頸之間勒出一道青紫色的痕跡,瞧上去有幾分滲人。


    “母親若是能看到我現在的模樣,大概隻會拊掌大笑,又怎麽會心生不舍……”段瑜之喃喃自語,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的,母親向來看不上他的一些做法,初時她也還會想著要勸說他,然而他始終聽不進母親的話,一而再,再而三之下,母親終究是對他徹底失望了吧!


    原本擠在靈前的人,都已經被下人引了出去,屋中隻剩下段瑜之與席柔。


    席柔瞥了眼默默跪在角落裏的蘭音,又不甚感興趣的收迴了眼神,溫聲勸說著段瑜之。


    “這世上怎麽會有不喜歡自己孩子的母親呢!”她停頓了一下,確定段瑜之還在聽著她的話,這才繼續說道:“我聽我娘說,段夫人那天迴房之前,與其他人說的都還是你的事情,若不是舍不得你,又怎麽會對你的事情一直念念不忘……”


    “……我從前聽說過一種病症,得了那種病的人,平日裏與常人並無兩樣,但遇事之時,總是會不由自主的將事情往最悲觀的方向想。人若是滿心都是悲觀的念頭,就會時常生出自裁的想法,偏偏他們生出自裁的想法之時,都是無跡可尋的,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就會生出放棄性命的念頭。”


    段瑜之木木的看向也跟著跪下來的席柔,眼神中是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期盼。


    “真的是這樣嗎?”他問著席柔,“母親她隻是得病了,並不是真的想要棄我而去?”


    席柔抬手為段瑜之理了理鬢角的碎發,點了點頭:“你忘了夫人在上次的生辰宴上就說著自己命不久矣的話了麽?她應該那時候就已經得了病,隻是這種心理上的病症,如今的大多醫師連看都看不出來,更不必說是開藥診治了。”


    段瑜之抱住了身旁的席柔,仿佛是抱住了水麵上的最後一根浮木。


    他啞著嗓子說:“如果娘親沒有生病就好了……阿柔,我沒有娘親了……”


    “我也……”席柔恨自己一時嘴快,差點就說出不該說的話,她在現世中的母親因病去世,從小都是跟在父親身後討生活的,然而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現在是父母雙全,雖然說平日裏過的跟單親家庭似的,但她爹娘確實都還活著。


    “我也知道你現在是很難過的,但是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還是要向前看的,夫人她心裏肯定還是盼著瑜之哥哥能過得更好的……”


    阿蘅原本是跟著溫三夫人在另一邊的廳裏的,但恰好趕上席夫人與段老爺說起段夫人生前的事情,似是想要直接定下段瑜之與席柔的婚事。倘若他們不趕在百日熱孝內成親,那成親的日子就得再往後推延個三年了。


    三年的時光,能夠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


    即便席柔在家中沒有特地與席夫人說起這件事,她也準備要和段老爺說的,而且還是師出有名的那種說法。


    畢竟段夫人投繯之前,恰好與她約好讓一對小兒女成親的事情。


    阿蘅知道席夫人的顧慮,但是與她更親近的人是段夫人。


    那些人就在靈堂一院之遙的地方說著段瑜之與席柔的婚事,喜氣洋洋的模樣與滿園縞素截然相反,但凡他們能對段夫人有一點真心在,就不應該在她頭七的時候說著這種事情。


    就算退一萬步說,他們當真是為了完成段夫人的遺願,可那也完全可以在私下裏提起,而不是在滿園縞素的背景裏,商量起了聘禮嫁妝的事情。


    阿蘅聽不下去那些事情,又想著她雖與段夫人已經斷親,但往日裏的情分也不算是作假的,便想著去段夫人的靈前上一炷香。


    誰知她連正堂的大門都還沒有踏進,就瞧見了靈前擁抱在一起的男女。


    青絲交纏間,無端的生出幾分曖昧之意來。


    若是換了旁的時候,阿蘅還能為他們倆拍掌叫好,然而現下卻是在段夫人的靈前,這讓阿蘅忍不住想要拂袖而去。


    隻是阿蘅到底還惦記著段夫人。


    她退迴到院門口的地方,又吩咐身旁的丫環先行一步,至少得在她進門的時候,讓屋裏的那兩人不要繼續抱在一起。


    “阿蘅,我沒有娘親了……”


    段瑜之已經放開了懷裏的席柔,他跪坐在靈前的蒲團上,迴望著門口的阿蘅,眼中含著淚光,悲痛之情溢於言表。


    阿蘅看著他紅了眼眶的模樣,驀然間就想起了溫如故失去父母的那一日。


    段瑜之繞開府中的其他人,出現在了溫如故的麵前。


    他說了很多安慰溫如故的話,其中讓她映像最深的便是那句錯言。


    他對溫如故說:“但凡是當母親的人,都會疼愛自己的孩子。溫三夫人之所以會丟下你,也並非是因為她不夠疼愛你,或許是因為她和我娘一樣,都生病了。”


    “人除了身體上的病以外,心裏也是會生病的,身體上的病尚且有藥可醫,可心裏生了病,是真正的無藥可治。溫三夫人隻是生病了,迫不得已之下才丟下了你,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相信她定是不會舍得拋下你的。”


    不止是在當場的溫如故,就連後來才瞧見那段記憶的阿蘅,也都被段瑜之的那番話給感動了。


    溫如故最難過的便是爹娘因為兄長的去世而纏綿病榻,甚至最後還一命嗚唿。


    她同樣會因為兄長的去世而難過,可死去的親人永遠活在她們的心裏,眼下最當緊的難道不應該是活著的人嗎?


    為什麽她可以因為想到爹娘和溫檸,就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可爹娘怎麽就做不到這些呢!


    比起相信爹娘更疼愛兄長,疼愛的程度已經到了生死相隨的地步,溫如故更願意相信爹娘是生病了。


    因為無藥可治的病,所以才會迫不得已丟下她與溫檸。


    雖然阿蘅現在已經知道爹娘之所以會死,是因為有人在他們日常飲用的湯藥中下了其他的東西,藥性相衝之下,才會去世。但她還是很感謝那時候段瑜之給她的安慰。


    故而她聽著段瑜之的話,思索片刻後,就將記憶中段瑜之說的那些話打亂了順序,重新組合成了句子,再說給段瑜之聽。


    話音剛落,阿蘅就看見對麵跪坐著的兩人麵色各異,似乎她說了什麽很了不得的事情。


    靈前的長明燈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油燈中的燈芯在燃燒,也隻有在一片寂靜之中,才能聽見那般的聲音。


    良久之後,段瑜之才抬頭看向阿蘅,勉強的笑了笑:“阿蘅同阿柔竟是一般說法,我原本還以為是阿柔胡亂說出來哄我高興的。現下看來,還是我太過孤陋寡聞了。”


    聽出了他話中的關鍵之處,阿蘅不由得將視線停留在了一旁的席柔身上。


    在段瑜之同溫如故說起那般話之前,她是從來不知道人心裏也會生出病症來,雖說也聽說有人無端瘋癲,但到底沒有將兩迴事聯係到一起去,也還是得了段瑜之的提醒之後,才漸漸對這些事情上心了的。


    原來那番話最先也並不是出自段瑜之呀!


    阿蘅心底忽然閃過一絲靈光,不等她抓住那片刻的閃光,就直接消失不見了。


    在靈前上過了香,她自覺與段瑜之和席柔都沒什麽好說的,又沒話找話的說了兩三句之後,這才借著溫三夫人的名頭,退了出去。


    迴去的路上,阿蘅與溫三夫人同坐一輛馬車。


    阿蘅在心中思索片刻,也沒能想出先前的那抹靈光到底意味著什麽,才將那解不開的迷局拋之腦後,一抬頭就瞧見了溫三夫人悶悶不樂的模樣,這讓她心中忍不住生出幾絲訝異來。


    “娘親怎麽看上去好像不大開心的樣子?”


    溫三夫人自然是開心不起來的。


    因為段夫人去世的緣故,段老爺為其守喪,竟是直接在朝廷那邊辭官了,這和段老爺從前的脾氣很是不一樣。她還以為段老爺最多會請上兩三個月的假期,是從未想過他會有辭官的一日。


    難不成這世上的人,真的都是到了失去的時候,才知道珍惜!


    除了這件事以外,她更煩心的是席家的母女。


    想當初,席家母女在溫府暫住的時候,溫三夫人雖然知道阿蘅與席柔相處不過來,但還沒有發現席家母女有什麽格外不好的地方,然而那樣的想法終究是沒能保持多久。


    溫三夫人與阿蘅是一般的想法,即便席夫人是想要完成段夫人的遺願,可也不該在段夫人屍骨未寒的現在,當著眾人的麵就與段老爺商量起兩家小兒女的婚事。


    段夫人的遺願。


    似溫三夫人與溫二夫人這樣與之相親近的人,能把如此重要的事情給忘記嗎?


    肯定是不能的呀!


    她們之所以沒有當麵提起,想的就是在私下裏同段老爺商量一番,如此一來,也能全了兩家人的顏麵,可誰能想到席夫人會如此的迫不及待呢!


    溫三夫人輕輕拍了下阿蘅的手背:“阿蘅從前與席家小姑娘玩不到一塊去,果然還是因為對方的人品不好……”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任憑阿蘅再怎麽打聽,也沒能聽她說出其他的話來。


    夜裏臨睡之前,阿蘅如同往常一般,將白日裏的所見所聞全都在腦海中複盤一遍,想看看有沒有被她遺漏的事情。


    大約是因為夜深人靜,人的思緒就會更加的天馬行空。


    阿蘅按照慣例進行的複盤,還真的讓她發現了一些不太一般的事情。


    段瑜之話中的意思,分明是她與席柔說出了相似的一番話,且這番話還是他從前未曾聽說過的,可阿蘅之所以能說出那些,明明都是從段瑜之那裏聽來的。


    如此說來,那些話最初豈不是出自席柔之口。


    但席柔也不會無緣無故的說出那樣的話,她又不可能去和段瑜之結仇,自然是不可能指名道姓的說對方的母親心裏有病的。


    除非,她是遇到了什麽特殊的情況。


    一如她現在所麵臨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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