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燈在黑夜裏越飄越遠。


    漸漸的,星火變得寂寥,白雲村也由光芒萬丈轉變成寂靜黯淡。就如同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在黑夜裏盡情的綻放著璀璨的光芒,而後,光芒逐漸黯淡,這顆明珠也不再具有光澤。


    看熱鬧的白雲村村民們盡皆散去,一年的豐收會已經結束,對於他們而言,明日便是新的開始,一切從新,一切又從舊。


    仿佛在一瞬間,白雲村恢複了一片死寂。那些剛剛還吵吵鬧鬧的村民此刻竟然很有默契的都消失了。微涼的夜風裏隻剩下了衛靈桃和沐風兩人。


    衛靈桃和沐風並沒有著急迴去,他們並立在白雲橋前——白雲橋經曆了風風雨雨已經飽經風霜,橋麵上已是裂痕累累,白雲橋此刻已然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白雲村雖然看起來已經富庶的不少,可是……這外表的光鮮亮麗卻依然掩蓋不了其深處的腐敗不堪。”沐風蹙眉,眸裏藏滿了深思。他的麵色陰沉,說話的口音更是陰沉。


    “我記得你很久以前便向父皇提出了修繕白雲村的事情。”衛靈桃望了一眼沐風,臉上是與沐風一樣的陰沉。


    沐風點了點頭:“父皇已經將修繕白雲村的錢財撥下來了,當時,白雲村修繕的時候我還前來看望了幾次,後來便將此事全權托付給下麵的人。如今看來,這錢財是沒了,白雲村的修繕也是擱置在一旁了。”


    說到這裏,沐風忽然很歉疚的望了一眼衛靈桃,他翕動著嘴唇正欲說些什麽卻見衛靈桃伸出了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巴。


    衛靈桃衝著沐風很是明朗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要說些什麽,所以我同意你的想法。”


    “以後你我有的是時光出宮遊玩,可是……白雲村的事情若是不處理好,隻怕這些村民會遭受不幸。所以沐風哥哥,我們明日便啟程迴宮吧。”


    雖然衛靈桃是這麽說,可是沐風仍舊覺得愧疚——畢竟這樣的一個機會對於他們來說,千載難逢。


    衛靈桃的手緩緩從沐風的唇邊移開,於是後者醞釀了許久的“對不起”正欲脫口而出,說時遲,那時快,衛靈桃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紅彤彤的臉蛋一邊搶過沐風的話頭說道:“你不許說對不起,如果你真的想要說的話……你就……在我的臉頰上親一口吧,算是彌補了這次出行的虧欠。”


    ……


    此話一出,衛靈桃的臉便更加紅了。她這是抽的哪門子的風,竟然說出如此恬不知恥的話?


    而另一邊沐風在被衛靈桃的話砸愣了幾秒之後,心情大好。他笑眯眯的望著衛靈桃,眉眼裏堆滿了柔情。


    沐風一把將衛靈桃摟入懷中,旋即笑著在她的臉頰上印下了一枚香吻,而後,衛靈桃的額頭也被額外獎賞了一枚。


    “你……”


    “有妻如此,夫複何求啊?”沐風笑著撫了撫衛靈桃的腦袋又將衛靈桃摟在了懷裏:“希望以後,我們還能看到這麽純粹的月亮。”


    衛靈桃抬頭——一輪圓圓的月亮安靜的掛在墨黑得到天空之中,像泉水裏浸泡的珍珠,像天山白雪裏浸泡的水晶,她的光輝優雅迷人,純淨脫俗。這樣的月亮好像一伸手就能觸碰的到,可是若是真的伸手了,它便害怕的跑遠了。


    這樣好看的月亮,南越國的皇宮裏像是從來都沒有過似的。


    衛靈桃的心裏被清涼的月亮的光輝填滿了,於是她便覺得內心一片澄亮。可是當她想起她很快就要迴到南越皇宮的時候,心裏的澄亮便一圈一圈的縮小,最終隻剩下一灘難看糾結的泥水。


    衛靈桃忽然覺得心裏很難受。


    明天像是長了翅膀很快就飛到了衛靈桃的身邊。


    搖搖晃晃的馬車將白雲村的景色瘋狂的向後撕扯,衛靈桃的耳朵裏滿是馬車的車軲轆轉悠的聲音,而至於車窗外白雲河嘩啦啦的河水流淌的聲音、白雲村的孩子們調皮嬉戲的聲音還有鳥兒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她一點也聽不到了。


    搖晃的馬車將她從明澈的世界拖走,而至於她的目的地,便是那個看不見未來的冰冷深淵。


    果然,暫時的逃避隻能獲取暫時的愉悅。逃避結束後,麻煩會越堆越多,而後滾到她的麵前,將她吞沒。


    失望和無助就像是一片沼澤,衛靈桃深陷其中,掙脫不得。


    沐風瞧出了衛靈桃的不對勁,頗為擔憂的握住了衛靈桃的手,這時他才發現,衛靈桃的手已經很冰涼。


    “靈兒,你……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衛靈桃搖搖頭,她強忍住內心的不適望著沐風,勉強的笑道:“我沒事,隻是有些……暈車。”


    話音剛落,衛靈桃便覺得沐風的臉在她的瞳孔裏逐漸變大,直至,她再也瞧不清他的臉。


    她像是處在一片混沌的世界,她看不見前方,也看不見身後,周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沐風急切唿喚她的聲音也由近及遠,他的耳旁,隻聽得見車軲轆在大地上翻滾的聲音。


    車軲轆每翻滾一下,她便離黑暗更近一分。


    她又要重新迴到那個世界,那個滿是謊言無法真誠的世界,那個滿是邪惡與陰冷卻沒有陽光的世界……她再也看不見白雲村湛藍的天空,聽不見這些好聽的聲音,她再也不能如此輕鬆的與沐風哥哥一起看星空放河燈……迴去之後,她自己陷入沼澤不說,甚至連沐風也會被她推入到沼澤之中。


    迴去之後,每走一步她都要深思熟慮已久。她無法輕鬆自在的陪伴在愛人身邊,無法展露出一抹真誠愉悅的笑容。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或者說,那樣的生活實在是太令人惡心了,那樣的自己也太令人惡心了。


    車軲轆的聲音戛然而止,衛靈桃隻覺得耳邊一片寧靜,她混沌的世界也逐漸變得清晰,在她看到了她的世界裏出現了第一抹光的時候她急不可耐的便尋著那抹光。


    衛靈桃急匆匆的躥出了馬車,尋著了一棵樹,而後她便靠在樹旁痛苦且卑微的嘔吐。


    她要將惡心的事情都給吐出來,比如沐隱的醜陋與狡猾,比如她自己的虛偽與陰險……


    隻要她將一切都吐出來,生活是不是就可以迴歸正軌了?


    好像並不能。


    沐風急切的從馬車裏跳下來,奔跑至衛靈桃的身旁,伸出一隻溫暖的手掌溫柔的且耐心的拍撫著衛靈桃消瘦的脊背。


    待衛靈桃結束了一場漫長且痛苦的嘔吐後,他才用另一隻手將早就準備好的手帕伸到了衛靈桃的嘴邊。


    沐風溫柔的擦去了衛靈桃唇邊的汙穢,連同著衛靈桃心中的汙穢也被他擦幹淨了。


    “好點了沒?”沐風的眸子裏填滿了殷切的關懷,可他害怕自己的情緒會嚇到衛靈桃,所以他便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慌亂——衛靈桃的一丁點小意外都會讓他手忙腳亂。


    而此刻之於衛靈桃來說,沐風的笑容將她帶到了陽光和煦的春天,沐風溫柔的話語則像在春光裏飛舞的小蝴蝶,小蝴蝶慢慢的停落在她的肩膀上,帶著春日的溫柔與美好。


    於是她不安和焦躁的心也變得溫暖和恬靜。


    “好多了。”衛靈桃直起腰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了清淺卻真誠的笑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有些調皮的衝著沐風吐了吐舌頭,道:“昨兒個夜裏貪杯多喝了點阿圓那姑娘給的果酒,胃估計受了點涼,所以今日馬車顛簸才覺得不舒服。”


    “既然不舒服,你便該早些告訴我。也不至於……眼下遭受這份苦。”沐風說這話並非是在責備衛靈桃,倒有些責備自己的意味。他責怪自己太粗心大意,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衛靈桃的不適。更責怪因為自己而讓衛靈桃,他的妻,過分懂事。


    沐風輕聲歎了口氣,而後搓了搓自己的手,又將自己的手放到嘴邊哈了哈,直至自己的手掌暖和和的了他才輕輕撫了撫衛靈桃的肚子。


    衛靈桃忽然間就紅了眼眶。


    她望著眉眼如畫的沐風,仔細打量著他,想要將他此刻的神情與溫柔全都刻在自己的腦海裏。


    “沐風哥哥。”衛靈桃輕聲喚道,有些冰涼的手輕輕撫著沐風的臉頰:“謝謝你。”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謝謝你,讓我認識你,並且喜歡上你。


    “你不必跟我說謝謝。”沐風抿了抿唇,靜靜的望了一眼衛靈桃,旋即說道:“靈兒,你要記著你是我的妻,所以……你可以跟我訴說一切,還可以,對我發脾氣。”


    “對不起。”沐風忽然說道:“今日是我的疏忽所以才沒能發覺你的不適。”


    衛靈桃一怔,溫和的笑容頓時僵硬在了臉上。


    她其實很害怕沐風跟她說對不起,因為沐風根本就沒有做出任何一件錯事。


    “沐風哥哥,我說過你不用對我說對不起的。”衛靈桃的情緒有些低落,她靜靜的望著近在咫尺的沐風,卻感覺他立在山崖的另一邊。仿佛在一瞬間,他們的關係又疏遠了不少。衛靈桃抿了抿唇,而後低下頭緩緩說道:“你也說了,我們是夫妻,所以……”


    “所以我如果想說對不起的話就該在你的臉頰或是額頭上留下一枚親親。”


    “……”


    衛靈桃還沒反應過來,便感覺有一抹暖融融的陽光印在了她的臉頰和額頭上——沐風便是她的陽光。


    一瞬間,衛靈桃蒼白的臉上頓時有了血色。


    而她的愛人沐風也已經翻閱了山海奔跑至她的眼前。


    他們之間不再隔山也不再隔海,他們親密無間。


    迴去的路忽然間就變得廣闊且光明,剛剛的混沌與混亂已經消散。此刻,窗外清新且安靜的美景像是歡騰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躥到她的跟前,他們衝著她沒心沒肺的歡笑,他們將腦袋湊到她的跟前,渴望她柔軟的手掌輕輕的撫摸。


    於是衛靈桃將手伸到窗外,感受忽然變得很柔軟的微風。還有浸泡在微風裏的溫暖的陽光。


    衛靈桃的眸子裏泛出了輝煌的光芒——她的眸子裏藏了一片披著星光的海洋。


    沐風望著眸光逐漸變得純淨的衛靈桃,終於鬆了口氣。


    “靈兒。”沐風柔聲喚道,待衛靈桃轉過眸子,他才從衣兜裏掏出一支麥穗形狀的珠釵,他將珠釵遞到了衛靈桃的手上,溫和的笑容也逐漸放大:“今日我們離開的時候,我碰見了阿圓。她是個喜歡熱鬧的姑娘,所以我們這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走了,她知道了難免會有些難過。其實我知道,你也是有些難過的。因為你最討厭分別。還有……你不喜歡如今你鬥我爭的生活。”


    衛靈桃有些怔怔的望著沐風,半晌後有些木然的搖了搖頭。


    沐風卻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繼續說道:“你知道你和以前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


    衛靈桃仍舊搖搖頭。


    “小時候你不開心會從麵上表現出來,然而現在,無論是難過還是憤怒,你都會憋在心裏,將情緒收斂。可是靈兒,我了解你。”


    “快樂的時光總是會飛快流逝,因為你我所處的環境總是緊張的。我無法向你保證以後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因為我也捉摸不透。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為你創造你最想要的生活。”


    “這支珠釵的存在就代表白雲村的存在,代表你我在白雲村度過的日子的存在。它承載著一分記憶,更承載著一份美好。你放心,以後,我們還能收集到更多的美好。”


    衛靈桃望了望守在她身旁溫潤如玉且真摯嚴肅的沐風,忽然間覺得安心和滿足。


    以前她總覺得自己孤零零的走在一條漆黑冰冷的道路上,她覺得她的沐風哥哥走在另一條孤寂無人的道路上。他們都在為了自己心中的一份目標孤單前行,他們心中牽掛對方,愛護對方,卻始終難以讓對方來走自己的路。


    因為這條路實在是太黑太恐怖了。


    可如今,在悄然之間,他們似乎踏上了兩條路的交界處——他們相遇了,在陽光燦爛微風和煦的今日。


    他們並肩立在一起,眼眸裏都是對方的影子,他們掛著最溫柔純淨的笑容,他們帶著最真摯和最熱誠的感動。


    隻是,她們並沒有多話,因為關於對方,她們心中都有著最透明的答案。


    所以,哪怕經曆的這個路口,她們會繼續分別,走各自心中的路,她們也不再會覺得孤單。因為她們知道,在終點處,她們依舊會相遇,並且還會帶來最美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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