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翎陰沉著臉走在深宮的小道上,他眸光冷峻,像是千年冰封的大冰塊,唿哧哧的冒著強烈的寒氣,讓人不敢靠近。所以宮內來來往往的小宮女和小侍衛們見到時翎都匆匆忙忙的躲至一邊行禮請安,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


    一路上時翎隻覺得周圍無比的空曠和靜謐,所以他並沒有察覺到有一隻黑影子已經跟隨了他很久很久。


    待行至皇宮內偏僻人少之處,黑色影子忽然從角落裏竄出來,拔出鋒利的劍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到了時翎的身後,時翎還未反應過來,劍便已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冰涼的觸感在時翎的脖間蔓延。


    幽幽深宮裏,除了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便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風吹起了時翎零落的幾根發絲,竟有些淒美。


    冗長的沉默過後,時翎忽然冷笑,隨即頭也不迴的對著身後之人輕聲說道:


    “衛將軍,你身手比我想象中的可要好太多了。所以……那日在大牢裏,你是不是故意給了我機會讓我鑽了空子?”


    身後之人明顯一怔,也正是在這時時翎忽然一個轉身便奪過了衛將軍的劍,然而衛將軍卻並不罷休,他提著劍氣勢洶洶的朝時翎所在的方向刺去,時翎皺了皺眉便趕忙躲閃。


    兩人僵持了幾迴合,最終,時翎還是敗給了衛英。


    衛英的劍依舊停駐在時翎的脖頸上,隻是此時兩人已經變成了麵對麵的了。


    時翎皺著眉,一雙眼睛裏飽含著冰涼。


    而衛英的眼眸裏則包含著滿滿的憤怒。


    “衛將軍,你今日來找我難不成是專門來同我練武的?又或者說……你是來報當初的一劍之仇?”時翎挑眉,嘲諷似的問道,“也對……向來武藝高超,在沙場上威風凜凜的衛大將軍竟然被我這麽個毛頭小子擒在了劍下,換做是誰都不會善罷甘休的,隻是……衛將軍,那日可是你因為心存愧疚所以故意要輸給我的?”


    “八殿下!休要胡言!”衛英絲毫沒有理會時翎的挑釁,他的雙眉緊蹙,一雙眸子裏是冰涼與熾熱交織。因為此刻正壓抑著怒氣,衛英的聲色有些顫抖。


    “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你隻需要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你就會離開靈兒,和她永遠不再相見!你說過,你無法徹底放下,所以你便不再糾纏!可是如今的你又在做什麽?!你既然無法給靈兒未來,又為何同她苦苦癡纏!難不成這兩年來,殿下隻學會了出爾反爾?又或者……你改變了主意,要來對付老夫了!”


    “衛將軍……”


    “你可以對付我,你拿著刀砍我可以,在朝堂上反駁我可以,或者你可以直接去皇上麵前讓皇上處置我也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利用靈兒!絕對不可以!”


    “衛將軍!”時翎打斷衛英的話,他也不管架在他脖子上的是個什麽東西了,隻伸出一隻手牢牢的將劍刃攥緊。頓時,鮮豔的血液順著鋒利的劍刃滴滴答答的流下,時翎的掌心裏也滿是血跡。


    時翎很憤怒,他瞪圓了眼睛,對著衛英說道:


    “我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會反悔!既然你不相信,今日我便用我的鮮血發下毒誓——”


    “我時翎所許下的每一個承諾都會遵守,如有違背,我這一生一世都將困於痛苦與罪孽之中!如有違背,我將永遠嚐不到自由與歡樂的滋味,並且……一生都將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終……身首異處!”


    “你……”


    說罷,時翎便狠狠的將劍刃甩到了地麵之上。劍刃與大地碰撞的那一刻,“鏗鏘”的墜地之音在兩人的心裏激蕩起了不同的漣漪。


    時翎緩緩閉上眼,他感覺不到掌心裏鮮血流失的疼痛,他隻能感受到心裏忽然湧起的一抹暢快。


    他發下的毒誓何嚐不是給他自己的懲罰?


    他注定要離開衛靈桃,注定要違背生生世世都要相守的約定,所以,他活該受到懲罰。他活該在餘下的時光裏在痛苦和罪惡的深淵中掙紮徘徊,他活該嚐不了團團圓圓,他活該無法擁有自由與歡樂,活該孤苦無依……


    他是萬惡的魔鬼,所以便會永墜黑暗,在地獄裏嚐盡一切苦楚。


    衛英望著眼前的少年,臉上閃過一絲不忍,最終,他也隻輕聲歎了口氣。


    “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不能再對不起靈兒,我……”


    “你是對不起她!因為你根本就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所以!請你不要在我麵前擺出一副慈父的模樣!”時翎惡狠狠的盯著衛英,一字一頓的吼道。


    衛英忽然愣神。


    時翎接著說道:“你如果真的在乎你的女兒,那麽就請你讓她離我遠一些!還有……你作為一個父親,理應把你的兒女擺在第一位!如果你實在做不到,那麽就請你老老實實的照顧好你心中的第一位!不要再在我的麵前上演這樣的戲碼了!”


    衛英也怒了。


    “八殿下,我正是因為在乎我的女兒所以才讓你遵守你的諾言!所以,如果你做不到,就請你直截了當的告訴我,你我之間的恩恩怨怨,我們可以重新來算!但是,請你不要拉上靈兒!你既然做出了選擇,那麽就請你不要在優柔寡斷!離開她,我讓你徹底離開她!”


    四目對視的瞬間,兩者的眸子裏皆有暗波湧動,衛英的憤怒對上時翎的憤怒,衛英的不忍對上時翎的不忍……兩者眸子裏皆有犀利的光芒奔湧而出,而最終,時翎還是敗下陣來。


    時翎沉下了眸子,滿目頹然。


    “你……不要再逼我了!”淚珠滴滴答答的從時翎的眼眶裏墜落,滾熱的淚水灑在冰冷的地麵上頓時墜落成了千萬顆冰冷的玉珠,溫暖不再。


    “我已經在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我駕著小紅馬逃離到了紫竹城,是的,我已經離開阿桃了,可是我望著紫竹城裏的熙熙攘攘,阿桃那張明豔的臉就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出現在紫竹城裏的角角落落。我實在是難以想象,阿桃一個人從睡夢裏醒來的情景……我更無法想象,醒來後的她麵對空蕩蕩的寨子會是什麽模樣……所以,所以我又駕著馬迴去了,我迴去找阿桃,我不能讓她一個人處在我們倆個人的世界裏。”


    “從我們的世界離開,我已經很努力的不去想阿桃,我也拚命的克製自己不去找他。我讓自己瘋狂的忙碌起來,可是……我的腦海裏卻始終浮起她的臉。所以,三日之前,出現在衛將軍府屋簷上的黑影正是我,我偷偷的去將軍府看阿桃,我看著她開心我也會開心,我看著她鬱悶我的心裏也很難受……她並不知道我去看她了,但是衛將軍,你發現了吧?”


    衛英沒有言語。


    時翎接著說道:“今日……今日我見到阿桃出現在宮裏,我真的很開心!我也很糾結,很掙紮,所以,我的衝動暫時打敗了我的冷靜……我就這樣光明正大的再見阿桃一次,就最後一次……然後,我終於說了傷害阿桃的話,我心如刀絞……可是衛將軍,你為什麽還要逼我?我真的一次次的再努力了,可是我又一次次的舍不得,衛將軍,難道讓你放棄你心愛的人你就可以說放棄就放棄嗎?”


    衛英一怔,腦海裏浮現出衛夫人溫柔美麗的臉,他堅定冰冷的目光隨即變得柔軟。


    答案不言而喻。


    時翎忽然笑了,但是他的笑容轉瞬而逝。冰冷和陰狠複又出現在他的臉上:


    “如果你自己都做不到,那麽你為什麽又要強求我做到?!”


    說到這裏,時翎已經停止流淚了,但是,他的眼眶依舊泛紅。他的手掌緊緊攥成了一個拳頭,舊的血液已經幹涸形成血痂,新鮮的血液卻又衝破痂層奔湧而出。


    “因為我不是你。”沉默片刻,衛英忽然聲音沙啞的說道。他的目光安安靜靜的落在時翎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糾結,有的隻是冷靜。


    “如果我知道我的選擇會傷害我最心愛的人,我會毫不猶豫的放棄這個選擇,如果……如果我不得不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的離開她,讓她的生活重新恢複平靜。或許,她會因為我的離開傷心一陣,但是,她絕不會在最後發現真相的時候難過一輩子。”


    “正是因為我愛她,所以我才會毫不猶豫的離開。我可以選擇不和她相守,但是我不能容忍她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隻希望她一輩子平平安安,歡喜快樂。”


    ……


    衛英的一席話輕飄飄的落地,卻發出無形的沉重的聲響,宛如一顆巨石砸在了堅硬的地麵之上,地麵上頓時留下了一個大坑。


    時翎的心,就如同地麵。此刻的他,麵上已無任何表情,他安安靜靜的看著衛英,眸子裏滿是空洞。


    見他半天不說話,衛英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他輕聲歎了口氣,而後轉身離開。


    然而,他才邁出腳步,身後忽然傳來了時翎清冷的聲音,他說:


    “十日之後,皇家狩獵園,我會向父皇請求讓阿桃陪著我一起參與狩獵……到那一日,一切都會結束。我和阿桃之間,也將再無瓜葛。”


    衛英頓住步子,良久,欣慰與痛苦摻雜著的笑容從他的嘴角展露開來。


    “我且相信你最後一次,還希望……殿下你不要再食言。”


    ……


    話畢,兩人皆邁著步子背對著遠去了。一陣風吹來,兩人的衣袍“撲零”作響,宛如鬼魅的唿喊。


    ……


    待兩人的身影均逐漸消失了,悶聲躲在一旁的綠色身影才緩緩探出身來。


    “總算是說完話了,可將我悶壞了!”綠色身影一邊理了理已經有些褶皺的衣服,一邊說道。他身材高大,體型壯碩,一雙眸子裏藏滿了狡猾與狠戾。而後,他的嘴角飛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看來,這將軍府與八皇子之間的紐帶關係怕是已經破裂了。”溫子恆的眼眸裏閃爍出陰沉沉的光芒,“果然,天助我也。”


    隻是……


    溫子恆眉頭緊蹙,似乎在想些什麽。


    按照他對這位八殿下的了解,無論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都不會拋下衛靈桃的。而這位衛將軍,雖然對八皇子有諸多不滿,但他卻從未提出讓衛府的姑娘和八皇子分開。可如今這個局麵……一個強求著讓他離開,另一個表明了心跡說會離開。那麽,這中間肯定是發生了什麽,讓將軍府和八皇子之間徹底斷了關係,就算是衛府的小姐,也無法修複這層關係。


    那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呢?


    溫子恆眯起了眼睛,細細思量。


    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兩年前那個沒有頭腦四肢發達的壯漢了。兩年的時光裏,他學會了沉靜和沉思,三皇子被送到承安寺之後,再加上那八皇子的一鬧,溫尚書府已經是元氣大傷。朝中的大臣們紛紛都倒戈於衛將軍府,這其中的冷暖,他在兩年的時光裏也是嚐到了不少。而之後,雖然三皇子迴來了,可是他也斂去了不少鋒芒。溫子恆忽然間感受到了世事無常,唯有自己強大才能應對各種情況。


    所以此刻的溫子恆,已經在兩年時光的淘洗之下變得沉穩了。


    唯一變得強烈的就是他對衛將軍府的恨意。這個一直擋在他溫尚書府門前的大山,他遲早有一天會放了一把火將它給燒去,最終和那祁連寨一樣,化作一片無盡的黑土。


    想到祁連寨,溫子恆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人的影子,雖然這個人已經早早的就喪生在祁連寨的那場大火裏,他的容貌他也記不清了,但是,他曾經說過的話卻一次又一次的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我們祁連寨上下,除了衛小姐和時公子,那可都是臨國的俘虜了!”


    “時公子是誰?其實我也不大清楚,五年之前,朝廷不是發布了海捕文書要捉拿一位少年嘛,衛小姐為了獎賞便去塞北尋找了,可是……她沒將塞北的少年帶迴來卻在路上撿迴來了一個野小子!然後她就將那小子留在身邊悉心照料!我們都說那是姑娘留給自己當夫君用的呢!”


    塞北?


    海捕文書的少年?


    路邊撿迴來的野小子?


    還有……五年前的那場大火,皇上之所以饒過他一命並非是因為長姐所受的恩寵,而是因為……皇上一再囑咐他讓他不得說出時翎出現在祁連寨的真正原因。但是他也嚐試著偷偷說與三皇子,讓三皇子懷疑八殿下的身份,誰料後來……


    想到這裏,溫子恆忽然覺得很有趣,看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些非常密切的關聯,這一次,他可得好好調查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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