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為何能來這裏?”


    此時土牢之中的鮫人公主還原本相,玉容金尾,款款朝著李漁夫倒身而拜。隻驚得他恍在夢中。卻又不知自己是否是與她在冥界會麵。免不得涕淚橫流,泣道:“我李某人能再見姑娘一次,也終不枉此生了。可我已是將死之人,明日便要市曹問斬。請姑娘迴那海域之中,自此以後,莫要再念我傷情。”


    原來今夜一過,到明日便是知府給他十日期限的最後一日了。若是他不能交出百顆珍珠獻納,那必然難以保全性命。所以李漁夫別無所求,隻希望她不要再念及與她不同世界的李漁夫,以免日久情傷堆積,難以痊愈。但她不願忘啊!


    與他之間短暫而倉促的這一段相遇,悲喜交加,彼此守護。都是她微薄的生命之中最為珍貴的記憶。如果此後故人別去,不再想念的話,那她方才擺脫了荒蕪的生命,又會重新迴到那個漆黑而不見五指的海淵斷穀之中。自此渾渾噩噩。哪怕一次,哪怕隻有一次!她要將所有的一切,都獻給自由與生命!


    “恩公,珍兒此來明海城,便不會再做後悔的事情了。你曾守護珍兒的性命,那麽珍兒這一次,便希望你好好活著……”


    她望著那牢中披枷帶鎖的人兒,他的身體上麵有多少血跡,有多少鞭痕啊!但即便身受如此傷痛與折磨,他也沒有在這黑漆漆的土牢之中放棄自己的信念。他愛著這片大海,更深愛著這片世界。如今,珍兒希望他能夠在美好的世界之中自由的翻波躍浪,帶著她的希冀,繼續生活下去。


    “珍兒,不可!”


    李漁夫大驚失色,撕心裂肺般唿喊著,想要阻止她接下來所要做的事情。可卻盡都無濟於事。她無比幸福的笑著,懷揣著對天地自然,與眼前心上之人的這份美好記憶。落下了,第一顆晶瑩的淚。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而此時,珍兒手捧著懷有李漁夫體溫的藍田玉牌,將其珍重的貼在胸口。那清澈的眼淚,一滴滴的順著她溫柔的臉龐墜落。牢房汙濁的土地甚至都不能承載這傾城傾國的淚水,那些淚珠,便懸停在李漁夫的眼前,化為涓滴清澈之光,這些都是無比純淨與美麗的珍珠啊!


    一旁,陸揚側過身去為之興歎。他也曾看過了太多的別離,但唯獨眼前這一幕,令他難以止住哀傷的心情。鮫人一族深藏溟海從不知情為何物,生來之後渾渾噩噩便如大夢一場。可珍兒此時以自己的性命來換李漁夫出得災厄,當真是足以令蒼天垂淚。


    他為之歎息,不是因為珍兒如此的薄命,也不是因為這世道的險惡。而是因天道之冷酷無情,掌管一切。自鴻蒙開辟以來,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有情人難能終成眷屬,忠君者不得善始善終。這豈會是有常之道?如若天道當真垂憐世間生靈,又為何生鮫人而薄命罔情,為何生蜉蝣而朝生夕死呢?


    從前的陸揚想不通其中至理,隻覺人類在天道的縫隙之中苟且生存,當真可憐。海中季風起時,便當避之。否則便有掀翻舟船,吞沒生命之禍。海中不知多少船商總結出了風氣的規律,遵循其道而行之,可卻不知先人涉險逢難之遺骨遍及四方大海。既令人於世道中掙紮不易而生,卻又要設諸般殺局絕滅,又有命數暗中注定,陷人以死。如此這一生之際遇豈不荒唐?


    但此時親眼見了鮫人公主寧願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即使是化為泡沫消失在天空中,也要拯救李漁夫的性命後。陸揚於一刹那間竟然明白了好多。這個世上,還有著一種足以超越生死離別的東西,那便是真摯的感情。就像是她淚落處所化珍珠之皎潔無瑕,純粹唯美。


    “這就是天空啊……”


    當眼淚不再潤濕眼角的時候,她已逐風飛去,化為了輕清的水泡在長空之間遨遊。溫暖的日光灑在她化為泡影的身體上,帶來一絲絲的溫暖感覺。那被她捧在懷中的藍田玉牌,而今卻已隨著她的離去,從而化為煙霞藹藹,在天邊布滿了她最喜愛的雲霞美景。


    那長空中絢麗的晚霞倒映在風平浪靜的南海之中,天邊偶有鷗鷺行過,卻悵然無痕。坐在海邊靜默眺望的老人已白發蒼蒼,眼前多少歲月已然過去,古今更迭,時光流轉。可南溟大海浪潮依舊,千年的歲月裏能夠變遷的,也隻有一代代倒映在波光繚亂裏的苦行人。


    一百顆珍珠被李漁夫捧在手心。散發出的光芒照亮了四壁間的黑暗。可李漁夫的眼淚卻簌簌不絕。她隻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啊!她希望李漁夫能替她好好的活在世間,替她在大海中徜徉,替她在山川間遨遊。她會用這皎潔的光,伴隨他一同前行。


    十日之限,漁夫交出了一百顆她滴淚所化的珍珠。太守大喜,赦免其罪責更加以重賞。可李漁夫堅決不受。他此時已看淡了人間的欲望,此番收拾些祖上留下來的事物,便欲尋一片僻靜的海岸自此歸隱不問世事。卻唯獨感激陸揚。若無陸揚及時帶珍兒前來,恐怕他亦是再難以與她見上這最後的一麵。


    陸揚正欲結識這位有手段的漁戶,遂於市買了些酒肉,為李漁夫出牢借風。兩人於庭前擺酒各飲了幾杯,方才敞開言論談說天南海北之事。聽聞陸揚乃玄真劍仙,又曾大破天狼。李漁夫當真是尊敬不已。驚為上人。但陸揚此時苦於不識南海風貌,所以動問道:


    “李兄。我此番初來南海,乃是受人指引,欲在滄海之中尋一處喚作‘天池’的地界。想李兄世代在南海上謀生,卻可否知道這天池何在?”


    “南海天池……”聽聞陸揚說起這一片玄奇的海域,李漁夫不免陷入了深思。想南海之大,茫茫滄溟廣闊無窮。近處有千裏白沙,萬裏石塘。遠方,則有數之不清的仙島海嶼。這還是海麵上能見到的所在,而在海底之處,淺可深入數百丈,深處,則是可到上千丈之底了。


    那等深度的海底已是漆黑無比,毫無光亮。並且還有著些許不曾絕跡的洪荒惡獸盤踞其底,足稱得上是兇險莫測。就連李漁夫那等本事,也是下不得其中的。但他對這陸揚口中所言的‘天池’則是有著一些朦朧的記憶。他請陸揚稍作等待,自己轉身迴了屋子裏,在祖先遺留下的木箱之中一通翻找,須臾,便翻出了一張熏得蠟黃色的海獸皮圖,交與陸揚於燈下觀看。


    這幅古圖滿落塵埃,傳到李漁夫這一代之時,已不知經曆過幾朝更迭了。圖卷的角落上有閩南古書:瀚海萬波圖。陸揚驚異之,拂開仔細看時,卻見這圖中所繪,當真是南海千萬裏以內無窮無盡的各處地貌,奇礁島嶼標注海中,應有盡有。而大海中許多地方,則是被畫上了一些古怪的象形符號。


    不過,這些古代的符圖文字,都以‘魚’字做開頭,盡是一些極少運用的字符。有些甚至連陸揚都不曾認識,乃是代表著海怪之意。他大致的看了一下,有這些符號存在的海域地帶便有數十處,可見南海之中,究竟蟄伏有多少這種兇猛的上古海獸。而陸揚卻對這些不曾掛心,他不怕這些奇形怪狀的海怪。但卻就怕自己在茫茫大海中迷失了目標,從而無功而返。


    目光無意間掃到一片西北方向,罕無人跡的海域,陸揚的麵色頓時便欣喜了起來。因為他看到了兩個字,正是‘天池’之所在!不過,這裏的海域甚是怪異,天池的周遭,盡數都被一片湛藍的海洋所包圍,可是,在‘天池’的所在之地,地圖上則是以混沌的一片白色表述。卻不知那裏究竟是何等情況。


    “這天池,父親生前曾經對我說過。那裏是一片從未有人涉足過的領域。”談及南海天池,李漁夫鄭重的對陸揚說道:“天池者,向來被人們所熟知的乃是中州極北方向,有一片長白神山內所有的一處山頂奇觀。不過南海天池比起長白天池則更加的神秘。從來有人的船隻行到那片海域,都需得繞航而行,遠遠避開。”


    “天池乃是一片下陷的海域,四麵八方滾滾無盡的南海之水灌入其中,卻永遠也無法填滿,更不知其中究竟有何等深邃,古稱其為‘不盈之淵’。曾有傳說那裏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不過卻從未有人敢於涉足其中。因為都傳說那永遠注不滿的天池之中,蟄伏著一頭巨大的神魚。它在每年中的六月風浪起時都會化為大鵬,自北溟大海飛來南海,在此休養生息。”


    李漁夫如是說道,但卻遮掩不住眼中那份向往的狂熱。他在大海中浮沉二十餘載,對於神秘的南海可謂是充斥著無比的敬仰之心。他曾見過百丈的鯨鯢出水,也曾與惡鯊在巨浪之中翻騰搏鬥。卻從不曾見到過南海那傳說中,能水擊三千裏,而轉扶搖長空九萬裏的神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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