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陸揚從渾渾噩噩之中醒來時已是翌日當晚,他被狐祖安排在一間安靜的房中休養。在他醒來後,隻感覺倦怠勞累之極,那是失血過多的後遺症。


    不過,那之前百刀透體所帶來的傷痛已經全部消失了。他的皮膚上,已經不見了刀痕密布的慘狀,新生的肌膚透出健康的顏色,與之前一般無二。


    紫琊神石在沉寂之前,用它爆發出的生命力量,最後一次守護了陸揚的身體。這股連真神都不曾具備的力量,甚至連肉身消亡,隻剩下殘破靈魂的狐祖三人,都受到了莫大的好處。如今,如果能夠有肉身承載他們三人的神魂,那麽,他們也會複活,並且恢複曾經妖神的力量。


    陸揚心牽青瑤,顧不得周身的疲倦,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衣衫,推門而出。他來到了廂房之外,那其中有一間屋子燈火尚明,狐祖與熊天君,雲陽公三人都在守候著青瑤。他推門而入,狐祖三人看到他竟然隻是一個晚上便全然恢複了身體,不由得心中大是驚愕不已,他們雖是存活了數千年之久,不過也同樣未曾見過陸揚這般,強大到讓人歎為觀止的恢複能力。


    而她臥在床上,尚且沉浸在睡夢裏,原本慘白的令人心疼的俏臉也恢複了幾分血色,在之前陸揚在幾乎喪失意念之時,也感覺到了她的複蘇跡象。她原本空洞的軀體之中有了心跳,看來,她隻需要一個時間,來恢複迴清醒的狀態。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青瑤在被他擁住的時候,她蘇醒的神性就已經察覺到了陸揚為她所做的一切,隻不過她尚還不能言語,但是,她早已感動的熱淚盈眶,用所有的力氣,擁住了他殘破的身軀,在那一刻,這個男子,真的為了她不惜一切,甚至將自己的生命都放棄了,他對她的愛,真的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


    一旁靜坐的熊天君很欣賞這個少年,因為他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尚且沒有過似這般刻骨銘心的愛過,他黯然歎息道:“如今她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不過,等候她醒來需要時間,我們三人也會輪流守在她身邊,用神力溫養她的靈魂,讓她盡早的蘇醒。”


    陸揚點點頭,心中懸著的大石也終於放了下來。向著三人拜了下去,俯首道:“三位如此盡心竭力的救治阿瑤,恩深似海,如同再造。陸揚在此多謝過三位的恩德。”


    狐祖連忙扶起陸揚,道:“我等三人行將朽木,實是當不得。要是沒有小友的紫琊神石血脈之大能大力,麵對這等情況,我們三個也是束手無策。”


    “隻是小友如今的身體,卻不比從前了,你體內的紫琊神石,其力量被抽調出了絕大部分用於她的複蘇。而你本身的力量已經沉寂於體內,若再無際遇,恐怕是再難恢複了。並且,你的壽算也隨著體內元氣的流失而走向衰竭,按照你如今的情況來看,恐怕,不滿十年後便會因為生命的枯竭走向盡頭,而徹底的離開人世。”狐祖正色說道。


    陸揚笑了,不以為意道:“陸揚雖是孓然一身,但是從未害怕過死亡。能夠用我這匆匆一世,來換她永遠的生命。陸揚倘若重新來過,也絕不後悔。”


    他心中沒有絲毫的驚懼,唯有著淡然與從容,倘若他在一天,他便陪著青瑤一天。哪怕這個世界容不下青瑤妖神的身份,哪怕他隨後便會與整個神界為敵,那麽陸揚也不會畏懼。


    陸揚辭別三人轉身而去,孤身一人行到外麵寧靜的閣樓上倚欄而立,聽著外麵夜風拂過山巒的細細嗚咽。他張開手,慢慢的抿拭著自己掌中的每一道縱橫交錯的掌紋,心中卻呐喊出了一道聲音。他想要力量,隻有他得到強大的力量,才能守護青瑤平安。


    同樣的,他內心深處也有不甘,陸揚很想要去尋找自己始終追逐著的東西,他仰望著星夜長河,心中堆積的萬千愁緒,卻不曾消減。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過了二十餘載,時如逝水。在很小的時候他仰望天穹,便想不明白,人沿著這條星河遠方,月落日升的長路上揚帆而去,究竟會探尋到什麽樣的答案。


    慢慢的,他長大了,在師父陸恆川的教導下,他明白了很多事理。可是在這天道掌控之中,人的命運也隻如江海之中的一葉孤舟,隨著風雨向遠方飄蕩著,永遠都是寂寞的流浪,不停歇的走下去。


    陸揚仰觀星月,心中孤單淒楚之意,卻更難以排遣。所幸在亭上尋到了一樽酒,他將自己的身體放鬆,整個人落寞的躺倒在亭邊柱旁,一手銀壺一手酒鍾,用入喉的辛辣,來寬慰自己的心靈。


    酒入愁腸,好似那心中的寒雪凝冰,都被那酒意所消融。可那隻不過是暫時的,陸揚雖是年方二十有餘,但是他心中愁苦寂寞,卻不似他這個年齡的少年所能擁有的,他不知何處生來,又不知命運,在明朝又會將他帶到何方。


    一路走來,失去了很多,撫養他長大的恩師陸恆川先是離他而去,隻餘下他孤身一人在冰冷的世間。如今,他又隻剩下不過匆匆十年的命途。功名成就如風而過,所愛之人,又是九尾神狐,為妖為魔,三界不容。


    他羨慕那些修真中人,可以朝遊北海而暮蒼梧,逍遙自在,無憂無慮。他也羨慕那些遠離紅塵的世外隱者,談詩會友,悠然自得。他更想做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枕戈待旦,踏遍北域風塵,為了家國揮灑血汗。也想去那瑤天之上,賞遍那浩瀚的星海世界,在入夢之時,能夠在其中肆意暢遊。


    三杯兩盞,微有些醉意湧上心頭,他拂衣起身,把酒對月,高聲向山峰下痛快的呐喊著,發泄著胸中聚結已久的愁苦。星月之下,唯有他的影子伴著銀壺,隨在其左右。更無人能懂他為何憂思,為何入酒傷情。


    他朝著下方絕險的山峰釋放良久,一番悲意湧上,不免撫心長歎,以酒蘸指,在桌麵上作了一首詞,詞牌名為《南鄉子.可有天盡頭》。字字句句,皆是抒發心懷,感懷人生長路,如此孤苦寂寥,詞曰:


    可有天盡頭?踏遍滄桑歸白首。驚鴻白鷺翩然過,難留。細雨春芳滿畫樓。


    花雕怎消愁?寒宵星露風盈袖。蕭琴漸緩月清幽。還休。素夢浮生任漂流。


    罷了!人間幾多愁苦,多是些山盟海誓,也多是些平靜裏暗藏的難以消融。卻不知人生這一世,為何要在這樣的七情六欲,冰冷又難有寄托的世間掙紮生存下去,有很多的人,他們放棄了生,去到華山長空絕險之處,縱身一躍,抹去了自身生命的一切。


    還有的選擇沉淪,數十年而得恍惚一夢,倥傯半生。但是迴首之時,卻驚覺垂垂老矣,不再是那個敢於去拚搏的人了。


    這些各自不同的生命隻如落葉歸根,可是這一生,真正讓人坦然接受的答案呢?它又在何方?


    也許人走在凡途之長路上,與那所謂的‘真’的距離,並不遙遠,這一生山水兼程,去路迢迢。便是最好的答案。正有詩曰:


    采擷山間梨香花,朝飲晨露晚歸霞。


    若道凡途來去路,繁如星海淡如茶。


    陸揚念及此處,心間便似乎有些領悟,心中堆積的愁緒也慢慢的消解了,是啊,人生在世,那些所謂的‘經曆’不就是最好的追尋嗎?他的生命之火,還在向往著沸騰灼燒,所以,他不能沉浸於無盡的哀愁中消磨時光,他有很多如繁星般的夢想,還在等待著他的摘取,專屬於陸揚的凡途長路,才剛剛開始,踏出第一步的旅程啊。


    他一掃心頭淒苦,倚樓望去,但覺夜風送來絲絲清涼,夜幕之間,星海萬點隨著銀河之輝,向著遠方流淌而去。而那雋永的月色,在長天裏如勾顯明,伴著星耀流光,悠然行轉,傾灑在少年衣袂。迷蒙的清色月光,攜帶著些許舒爽之意。


    突然,陸揚停下追逐星月而漂流的思緒,心中一動,不由得望向那長空下綿延的絕壁孤峰。他的眉頭也是隨之皺了起來。


    適才在那其中,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在鼓動著特殊的韻律,那種感覺,連接著他的心跳。似乎,在那下方的遠山裏,有著什麽極其了解他的存在,正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唿喚著他前去尋友認親一般。那種感覺竟然對他極其的親近,以至於他險些驚唿出聲。


    “那是什麽,為什麽我感覺到,它在唿喚著我?”陸揚驚愕的自言自語道。他閉上了眼,仔細的感知著群山之間,傳來的細細唿喚,那是一種莫名的感覺,這個在夜風中召喚著他的聲音韻律,在這世界上,隻有陸揚自己,能夠聽到。


    在這萬仞絕險的疊雲山最高處,受到這片妖墟的空間所擠壓,無論是什麽生物都不能夠在這裏生存下去。這裏,可以說是一片神的禁地。可是,這又是什麽能夠在這裏出現,並且還在唿喊著,以前從未來過妖墟的陸揚呢?


    陸揚感覺到,這股氣息與他簡直有血脈相連的感受,似乎與他有莫大的聯係。他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決定去那裏看看,畢竟這裏已經不會再出現威脅他生命的妖獸。


    他迴房間帶了一束火把,貼身又帶了一把防身的輕巧短匕,以備危險時用。隨後,他便再不遲疑,跟隨著那個聲音的所在,孤身向山峰的下方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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