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雲國遵前朝舊例,下轄十九府,府下又分縣,縣下分鄉,鄉又分村。


    古溪鄉隸屬於保康府中興縣,不大不小,也不屬於交通通達之地,以農耕為本,雖難免會有口角,也會有大戶人家子弟欺辱人的事情發生,但是風氣尚算得上正派。


    桑家便安居於此。


    “夫人,安族長又來了。”


    頭發鬆鬆挽著,著一身米白襦裙的婦人從書中抬起頭來,輕輕將書合攏,神色隻是淡淡,“請去正堂。”


    容貌氣質很是不錯的仆婦有些訝異,“夫人今年怎的……”


    “安平之是他的孫子,沒有他的首肯怎會出現在夏兒身邊,安氏一族,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仆婦想到這些天陸續傳迴來的消息頓時了然,“是,我這就去請。”


    婦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握成拳,鬆開,再握,再鬆開,重複數次。


    這雙手,曾經抓住了許多,曾經奪人性命,曾經握筆寫下一道道定人生死的命令,可也是這雙手,放棄了許多。


    她不信命,她也沒有野心,所以對安氏之言嗤之以鼻,可她卻忘了,有些話落入他人耳中會掀起怎樣的風浪。


    關家,潘家,幾百條人命若真是因她桑宜容之故殞落……


    閉眼片刻,再睜開時,平靜數年的眼眸深處風起雲湧。


    正堂外麵,須發皆白的老爺子沒在屋裏安坐,而是等在了外頭。


    桑宜容雖然不想見他,這時也快走了幾步上前見禮,“多年未見,老爺子依舊精神奕奕。”


    老爺子避開一步不受她的禮,虛虛扶了一把,笑得有點兒小得意,“我就知道宜容你今年得見我老頭子。”


    桑宜容攙著他往屋裏走,“您把人直接都扔夏兒身邊去了,我若再不見,誰知道您會再做些什麽事來。”


    “那小丫頭雖然鬼精,但是到底沒有經曆過什麽,算計她比算計你容易多了。”


    ……算計了別人的女兒也不用當著人家母親的麵說得這般坦白!


    桑宜容對這老頑童似的老爺子向來沒轍,扶著人坐了,自己也不坐主位,去了老爺子對麵落座。


    拋開那些天意因果,安老爺子真挺喜歡桑宜容的。


    世上有許多人,比她聰明的有,比她心狠的有,比她強大的也有,可沒有一個有她的果敢。


    他見過她最銳意迸發的時候,她一唿百應的時候,她隻差一步就能化鳳成凰的時候,最終,他見識到了她的果敢,她的隱忍,退讓,他自認,便是以他的心智,當到了那個地步都不一定能忍得住。


    她做到了,幹淨利落的拋下所有,過清清淡淡的日子,並且還教出來一個鬼靈精似的女兒,雖然那孩子現在還比不得她母親優秀,可他知道,一旦事情逼到眼前,她不會比她母親遜色,因為她是宜容親手教導出來的。


    老爺子看著對麵容貌依舊清俊的婦人,她成親得遲,有孩子的時候都年過三十了,算起來現在已近五十,可麵相上卻半點看不出來,就像時間在她身上停滯了似的,仍是當初的模樣,隻是眼神像蒙上了一層灰,不再如當初明亮。


    “終於怒了?”


    桑宜容垂下視線,“您說,他究竟想如何?非得要了我的命才能安心?”


    “心大了,心胸卻小了,容不下他不想容的東西。”


    “是嗎?那便將他的心挖出來看看,對比對比,看比別人的究竟要大了多少。”


    桑夏抬頭,臉上平靜無波,“您曾經問我,為何當時他逼我到那個程度我都不願意依天意而行,現在我可以迴答您。”


    “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我曾經生活在最美好的太平盛世,那裏沒有戰爭,不缺物質,精神富裕,一朝來到這個生命如螻蟻的亂世,就算為了生命有保障,我也隻能被鞭策著往前走,好不容易安穩了,要我再為那個位置去掀起另一場戰爭……我累得沒有那個力氣,我就想好好的休養生息,不用一入夢就是滿地屍骨,血流成河,便是知道他有些旁的心思我也不願意,我們曾經相依為命隻有彼此,日子過不下去了可以不再一起過,踩著別人的性命去一決勝負就太過沒有意義,他要那個位置,給他便是,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多年下來這個想法都沒有改變,但是……”


    桑夏神情募的一變,臉上銳意盡顯,眼神鋒利如刀,“他不該如此無情,關三哥潘二哥確實與我有關聯,可他們也曾是結義兄弟,助他打下一個天下,曾經親密到連後背都可以交給對方,就為了他那點私心竟賠上兩家幾百條性命,他如何忍心!”


    這才是桑宜容!


    要不是擔心激怒她,老爺子這會都想仰天長笑,他盼了這麽多年,總算又將真正的桑宜容給盼迴來了!


    忍著不笑出聲,老爺子的話裏卻是滿滿的輕快之意,“我當年便說過,蒼雲國以陰為盛,若是男子為開國國君必將江山不穩,這些年雖然他頒布了不少利國利民的政令,但是這些年天災不斷,百姓的日子過得並不好,同時他大肆征兵,幾乎抽空了家中壯丁,欲同鄰國開戰,沙門國國力正是鼎盛之時,人家對蒼雲國沒有企圖就已是萬幸,這時候又豈是出兵的好時機,宜容,這就是天意。”


    “天意……”桑宜容定定的看向老爺子,“讓安平之出現在夏兒身邊也是天意?”


    老爺子神情頓時變得嚴肅,“正是天意,我唯一帶他來過的那次,可曾發現他有何不對?”


    桑宜容想了想,搖頭。


    “平之八字很輕,三魂七魄隨時會離體,現在長大了尚好一些,在他十二歲之前大半的時間是在昏睡中度過,最長的一次連續睡了將近一月,可即便如此,他的卜算之能也遠超家中子弟,十六歲時就已和我不相上下,現在更是超過我,成為安家第一人。”


    “這和夏兒有何關係?”


    “關係重大。”老爺子眼神跳躍著,半點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渾濁,“夏兒才出生時我便推算過,她的八字重之又重貴不可言,和平之恰恰相反,鎮得住平之的三魂七魄,宜容,比起你,她更適合坐那個位置,也坐得穩,我讓平之去她身邊,一則當然是為了平之的身體,隻要在夏兒身邊他就無礙,二則也是因為你雖然將夏兒教得極好,卻也過於放縱,養成她天真爛漫的性子,平之雖然自出生以來便昏迷的時候超過清醒的時候,但是論心智,天下少有人及,他們兩人,天生就注定了的。”


    又是注定!桑宜容對這兩個字極為反感,當年要不是安家的言論被那人獲悉,他不一定就會偏激到那般程度,就像武則天,一開始她何曾想過要做女皇,是別人,從那個預言開始一步一步將她推到了那個位置上,成就了她。


    可武則天本就不甘於現狀,而她,從無野心。


    看她沉默,老爺子長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道:“宜容,安氏一族能傳承上千年不敗並非無人動手,而是我族被天護佑,天下興則安氏弱,天下亂,安氏才會出強者,若蒼雲國安穩,自我以後應該勢弱才對,可是竟然出了平之如此厲害的強者,這代表什麽?代表天下並未真正平定!若非如此,我又豈會一再試圖說服你,我老頭子都半截身子入土了,還願意死之前都不得安寧不成。”


    桑宜容終於看向他,“是我,還是夏兒。”


    語不成句,老爺子卻聽得懂,“多年前是你,現在,是夏兒。”


    心裏已經隱隱有了感覺,桑宜容並不覺得意外,隻是,“夏兒很弱,她什麽都不曾經曆過。”


    “她擔得起,宜容,她遠比你想像的有擔當,就算是為了保護你她也會讓自己變強。”


    桑宜容又變得沉默,這一迴,老爺子沒有出聲打擾。


    好一會後,才有聲音傳出,“我知道了。”


    心裏懸了多年的事終於現了端倪,老爺子覺得全身都輕快了,知道宜容現在肯定特別不待見他,識趣的起身準備離開,“宜容,不要逆天而行。”


    桑宜容將自己關在屋裏,兩天後才一身利落的從裏出來,精氣神明顯不同於之前,“傳令下去,集合。”


    跟隨她多年的人嘴巴大張,旋即大喜,哽咽著大聲應道:“是,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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