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作為代城主,你總算是要忙起來了?”塚原卜傳不帶惡意的調侃著。


    他將側耳傾聽的腦袋轉迴來,詢問藍恩。


    “需要暫時停止嗎?修行武技,不急於一時。”


    “那倒沒必要。”藍恩的動作不停,木質大太刀依舊在半空中留下淩厲的破空聲。


    而現在,他甚至能在施展【殘心】的過程中氣息平穩的說話了。


    “該安排的都已經安排好了,如果這還能出岔子.哈,我反倒會高看這鷺山城裏的高官們一眼。”


    畢竟能讓他感覺超出控製,也算是種超常的本事了。


    而塚原卜傳則低頭看了看自己現在這幅架勢,肩上架鷹的壯碩老人,單手撐劍、氣息淩冽。


    還有道場中,這浸潤在清晨冷冽的陽光之下的孤寂氣氛。


    “看來你是想用老朽當鎮場的陪襯?哼”


    老武士冷哼一聲,卻並沒有動作。


    塚原卜傳不僅是劍術超群,本身的經曆和出身,也讓他離京都朝廷並不遠。


    甚至於一度上洛,成為當今幕府將軍的劍術教習。


    要說他不懂官麵上的文章,那就是在說笑了。


    可正因為他懂,所以他才更不看好藍恩目前在官麵上的處境。


    那個神神叨叨自稱安倍晴明的陰陽師,把他給勸導來鷺山城的時候可是說了說這裏的大概情況。


    齋藤道三那以下克上的【美濃蝮蛇】緊急出城,似乎要在美濃再起波瀾,留下的代城主此前壓根沒人聽過。


    沒有威望、沒有根底、沒有背景。


    什麽都沒有,就指望著真憑區區一張委任狀,就能掌控城池了?


    別說齋藤道三在美濃本來就立身不正、根基不穩,就算是整個日本天下最正、最穩的天皇!


    他發下一道委任狀就能貨真價實的任免地方大名了嗎?


    雖說這想法可能有些不敬,但天皇真要能做到這種事,還哪來的戰國亂世?


    可現實是,天皇和公卿們這會兒還在皇宮裏餓肚子呢。


    就連幕府大將軍的足利家,都得頻繁舉債,維持體麵。


    塚原卜傳腹誹著。


    當初要不是‘幕府將軍教習’的這個天大的名頭,足利家可請不起他來教授劍術。


    他這一身本事,遇到稱心的逸才,就算是他自己出錢接濟都要教下去。可要是不稱心,那就得公事公辦了。


    而就在【劍聖】的腹誹之中,道場的大門外唿啦啦湧進來一群人。


    他們的草鞋踩著庭院中的鵝卵石嘩嘩作響。


    十二位著直衣戴立烏帽的官員,一股腦的跨過小池塘上的小橋,擠在道場的前庭木質台階下。


    他們神情動搖、眼神恍惚、不能自持。


    而依舊一身遊商打扮,外麵明黃色的褂子都起毛邊了的藤吉郎,則昂首挺胸的站在這群人的最前麵。


    他臉上帶著微笑,手指得意的一蹭鼻子。


    “嘿嘿!”


    而兩日之前,還在藤吉郎拜訪過後,轉過身就說他是‘鄉下來的草芥、賤民’的明智光安,此時手心卻滲出汗水,浸潤了手中的蝙蝠扇。


    脖頸處的汗水連帶著領口處【水色桔梗】的家紋也被陰濕了。


    一行人挺著脊梁,麵色嚴肅的在木質台階之下的鵝卵石上跪坐下來。


    按理說,就算是齋藤道三接見他們的聯席到訪,也得在天守閣中收拾出最鄭重的房間,擺出最規矩的招待,才算是有禮。


    可是自昨天過後。


    眼前這個連個正經姓氏都沒有的遊商,以宣布決定的口吻向他們說,‘明天早晨,前去道場拜會代城主殿下’的時候。


    他們十二個囊括鷺山城管理方方麵麵的管事官員,卻沒有任何一個覺得有任何的不對勁。


    當時,也沒有任何一個腦袋還保持著理智與清醒,去想想道場之中到底是什麽布置,哪來的寬敞地方讓他們一群人見禮跪拜。


    而直到現在,他們來到了道場,也隻敢在道場的台階下跪著,跪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上,而不敢往上觸碰那平整的木質階梯。


    膝蓋上傳來的感覺很不好受。


    但是他們此時也都完全感覺不到了。


    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人脈關係,這在平常當然是很好用的關係網,很強大很隱蔽的庇護所。


    就連在美濃積威多年的齋藤道三,麵對這種關係網都隻是隱隱約約的窺見一角。


    連看都看不清楚,更別說施壓、拆解、針對了。


    甚至於說,這些關係網之中的官員、貴族們自己也都看不清整張網的全貌。


    因為這都是高門大戶們,在好幾代人,乃至是家族誕生之時起就積累下來的關係和人脈。


    一代代的通婚、利益交換。


    這是整個貴族階層的存續方式與生存本能,就算是屬於這個階級之中的個體,對其來說也微小到不值一提。


    也正是因為沒人能看清這張網,就連編織者都看不清,所以才沒法對付。


    可是從昨天開始,這些組成了關係網,卻連自身都看不清這張網的全貌的貴族們,不約而同的感受到了這張網上泛起的漣漪!


    而那漣漪的源頭,卻僅僅是在街麵上拿著一張紙,就跟說明書似的按圖索驥,一家家找過去談話的,代城主手下那滑稽的遊商藤吉郎?!


    高門大戶們從出生起就享受著這張隱蔽、深邃的大網所帶來的照顧。


    也因此,當整張網都被人扯出來,跟擺弄攤位上的漁獲一樣被人隨手把玩時,這些人的驚恐同樣也深入骨髓!


    最初發現這一點的貴族們,曾經氣急敗壞的想要弄死宛如逛街選貨一樣的藤吉郎,拿到他手上那張恐怖的折子。


    但是緊接著,他就發現曾經讓自己如魚得水的關係網,此時正從四麵八方傳來壓力,讓他動彈不得。


    官府內的下屬、同僚、上司,家族中的姻親、好友、遠房.各種平時他甚至都意識不到其存在的關係,這時候都壓了過來。


    於是組成了網的人,現在成了在網中等死的人。


    明智光安此時低垂著那高貴的頭顱。


    明智家乃是土岐氏之分支,在美濃乃是不折不扣的高貴血統。


    後來審時度勢,轉投到齋藤道三所篡奪的齋藤家門下。可這好歹是向同樣高貴的齋藤家的家名門楣所臣服。


    他的養子,也是他的侄子,明智光秀,此時還在齋藤道三大人的麾下擔任侍大將。


    但是現在,他卻連抬頭正眼看一下那泥腿子遊商都不敢!


    隻能用餘光小心的瞥一下。


    更不用說這遊商的主人,那正在道場的木地板上發出有條不紊的揮刀聲的代城主了。


    明智光安的手幾乎要將其中的蝙蝠扇的扇骨捏折!


    可他跪在鵝卵石上正襟危坐的樣子卻又不敢有絲毫動搖。


    可是隨即


    “呲!”


    尖銳到就算是開刃的真劍都沒幾個人能揮出來的破空聲再次響起!


    【殘心】的唿吸頻率因為太過精準而緊湊,被揮刀的聲音混淆、隱藏起來。


    但是一抹淒厲而纖薄的血線,卻從道場之中徑直順著木質大太刀舞動的軌跡被甩了出來。


    “嘰喳!”


    一隻飛入道場的麻雀隻來得及發出一聲最後的悲鳴,就被斬落在地上。


    淒厲的血線甩到了跪成一排的十二名官員的直衣上。


    雪白硬質的衣物麵料就像是畫板一樣,將血液映襯其上。


    同時也讓人由衷的疑惑,區區一隻麻雀怎麽可能被一刀帶出這麽多的血?


    而更加不可思議的還是:那隻麻雀竟然仍舊沒死!還在木地板上抽搐!


    這人不!代城主殿下的劍法,到底達到了什麽程度?!


    塚原卜傳肩上的鬆雀鷹,銳利的鷹眼沒有被地上的血食所吸引,反而隻是警惕的看著剛剛僅僅一道劍風,就幾乎將一隻麻雀全身的血液精準抽幹的木質大太刀。


    它被塚原卜傳養了很久,因此連羽毛上都沾染著劍氣。


    藍恩剛才的那一劍,刺激得它喉嚨裏‘咕咕’叫。


    “明智光安大人?”


    而在鬆雀鷹的叫聲中,藍恩平穩的聲音中,氣息絲毫不亂。


    “屬下在!代城主殿下!”


    沒有管自己直衣上的血痕還有地上的鵝卵石,明智光安即刻俯身下拜。


    雖然是強裝出來的,但是好歹也算是神態安然、鎮定,不愧明智家的家名門楣。


    “你剛才心裏在罵藤吉郎,對吧?”


    藍恩以一種毫不在意、陳述事實的語氣說著。


    俯身下拜的明智光安身形一顫,他旁邊的十一人更是同時咬緊牙關。


    “啊哈哈!沒有啦,殿下。”反倒是站在他們旁邊的藤吉郎,此時用豪邁的聲音笑著說,“我本來也是出身貧寒嘛,像是明智大人這種出身,心裏說一說也正常。對吧,明智大人?”


    藤吉郎的聲音一如既往,很有親和力。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明智光安是多少年的老友呢。


    “當然,我並不想僅憑別人心裏的想法就定個莫須有的罪名出來。”


    藍恩沒等明智光安本人反駁,就接著說道。


    “但是你在家宅裏罵了他三次,對吧?”


    “是、是”


    “那就罰俸一年,你有意見嗎,明智大人?”


    “在下!在下感激不盡!”


    “好了。”道場中穩定的破空聲終於暫時停下了,一把木刀被扔了出來,咕嚕嚕的滾到明智光安身前的台階上。


    “麻煩你為這隻麻雀介錯吧,明智大人。”


    明智光安再次深深埋下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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