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晨光如期而至。


    藤吉郎天還沒亮就開始動身,一路走出天守閣,奔波於城中各個衙門與高門大戶之間。


    隻是昂首挺胸的儀態,絲毫不見昨天局促與心裏沒底的樣子。


    反而龍行虎步,一副不把昨天高高在上的大人們放在眼中的模樣。


    他也確實沒把那些人再放在眼裏。


    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著那張在昨晚被他自己觀摩了無數遍的折子的質感.這質感帶來了藤吉郎從沒體驗過的充盈力量感。


    還有由此而帶來的安心與紮實。


    這是農家出生,前半生以遊商的身份,無根無萍奔波飄蕩在亂世中的藤吉郎,從沒體驗過的感覺。


    而藤吉郎在外麵忙前忙後,心裏暗暗發誓要讓那些人,在明天全都跪在主公大人的麵前。


    天守閣內的無明則依舊按照自己與老武士們的約定,去到了道場,要打個五連勝出來。


    而藍恩和跟在他身邊的阿秀,則專門請了昨晚前來留宿的武士,來一起用餐。


    “十分感謝您的招待。”


    一名看起來比天守閣內的老武士們還要老上一大截的強壯老人,在用餐之後禮儀完備的對上座的藍恩和阿秀致意,不卑不亢。


    他已經是滿頭白發的年紀了,下巴上的胡須是同樣的顏色,留成了山羊胡。


    白發被綁成了衝天的短馬尾辮。


    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羽織,衣服下的領口處,胸膛處露出的肌肉仍舊剛健有力。


    而坐在上座的藍恩和阿秀,則是不約而同的用凝練的眼神,注視著這個看上去就有股沉靜感覺的老人。


    “不用感謝,老先生。”與阿秀對視一眼之後,藍恩徑直開口,“如果不是那根鬆雀鷹羽毛上淩厲的劍氣,我可能不太會答應你昨晚的要求。”


    說著,藍恩的身體饒有興致的前傾一下:“你昨天下午的時候就已經到鷺山城了吧?我那時候就見過你的那隻鬆雀鷹了。在天上。”


    “還沒請教名諱?”


    剛剛為了感謝招待而不卑不亢躬身行禮的老人,此時直起身子來。


    那沉靜的目光先是仔細的打量著阿秀和藍恩,隨後,在山羊胡須的抖動下,嘴唇中才開始傳出話語。


    “老朽隻是聽聞此處有難得一見的劍道璞玉、逸才,這才在旅行遊曆的途中拐個彎,來到鷺山城。沒想到那人不但所言不虛,甚至還遠遠沒有描繪出兩位之萬一。”


    “如此澄澈而淩冽的氣息,稱作世所罕見也沒有絲毫過分。”


    他並沒有首先迴應藍恩的問題,反而是先發出了感慨,隨後才說著。


    “老朽乃是塚原卜傳。”


    藍恩先是略微睜大眼睛,原本隻是‘有趣’的眼神刹那間下意識的爆發出一點侵略性,但總體來說並不驚訝。


    阿秀歪了歪頭,毫無反應。


    反倒是在用餐時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姓武士,渾身一抽,腳底與木地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們駭然的目光向房間內張望,似乎忘了剛才老武士進門的時候還是他們給開的門,一門心思的想要看看‘塚原卜傳’的長相。


    這在當今的日本列島,實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畢竟,這可是取得了【劍聖】之名的大劍豪啊!


    在日本的戰國時期,各類殺人的技法都在發展、揚名,各個流派之中也都不缺想要功成名就、青史留名之人。


    畢竟練武嘛,沒有足夠旺盛的欲求的話,很少有人能吃下這種苦。


    真正能欣賞到武術本身的美學、哲學,並且沉浸其中的人終究是少數。


    而一群人爭權奪利的廝殺場中,再加上日本這地方似乎天然的浮誇風格,就導致各種【劍聖】、【槍聖】之類的名頭層出不窮。


    但是若說‘毫無爭議’的【劍聖】,這種含金量的稱唿,也還是有的。


    一共兩位,其一乃是上泉伊勢守信綱,開創了新陰流。


    其二,就是眼前的塚原卜傳,傳承了【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同時被認為是【鹿島新當流】的開山鼻祖。


    上泉信綱還算是他徒弟。


    說來也很有趣,藍恩第一次係統性的學習東方的武術技法是在葦名。


    而當時葦名所對抗的內府,如果果真是德川家康的異時空變體的話,那麽內府手下的劍術高手,多半就是用的新陰流了。


    上泉信綱的新陰流,名氣最大的分支是傳給柳生家的柳生石舟齋宗嚴,而柳生家則出仕於德川家。


    後來名聲大噪,幹脆就叫【柳生新陰流】了。


    哪怕不論戰績,光是以劍術流傳的淵源來看,塚原卜傳的輩分和名頭也都是日本列島的曆史上最頂級的那一批了。


    “大名鼎鼎的塚原卜傳閣下,從鹿島神宮而來?那還真是山高路遠啊。”藍恩饒有興致的說著。“是來找高手對決嗎?”


    他本以為昨天將關係圖交給藤吉郎後,今天將會是無聊的一天,但是眼下的老人卻給了他十足的驚喜。


    塚原卜傳出身神道教的神官家庭,家裏供奉的是鹿島神宮。


    所以他除了武士的身份之外,其實也有神道教的神官背景。平日裏都是住在鹿島神宮的。


    “老朽隻是普普通通的人類,會老會死。”


    麵對明顯有了興致的藍恩,塚原卜傳的聲音卻很平靜。


    他那雙毫無老態的銳利雙眼卻掃過藍恩和阿秀,也不知道這話是在點誰。


    “年事已高,縱使‘生涯無敗’,鬥爭心也已經沒有年輕時那麽旺盛了。”


    “現在,更多還是履行神官的職責,在外遊曆的時候斬鬼除妖,再看看有沒有什麽天賦異稟的人才,交流一下。”


    所謂‘生涯無敗’,是塚原卜傳著名的說法。


    他出入戰場三十餘次,單人比試更是數不勝數,但是身上除了六處弓矢所傷,毫無刀劍的痕跡。


    這足以證明他在近身戰中從來都沒讓人有機會傷到他,全部是完勝。


    “那還真是遺憾。”


    藍恩抿了抿嘴,興致低沉了下去。但他又不是那種能逼著老人家動手的家夥,隻能壓下自己手癢的衝動。


    “不過就算不能痛快的刀劍相向,也不必遺憾太早,代城主大人。”


    沒料到,老人卻反駁了藍恩的遺憾。


    “你們.毫無疑問就是老朽口中所說的,‘不折不扣的逸才’啊。”


    “不,甚至說是‘逸才’都有些不夠看了。”


    說著,老人的雙眼轉向阿秀。


    “這位,應該就是城中風傳的‘歸家公主’,秀千代殿下吧?”


    “唿吸的深度和規律都恰到好處,不管是基礎的【殘心】還是進階的【流轉】,看樣子都已經是融入骨血般的自然了。”


    “基本功紮實到這種程度,但是雙手上的痕跡主要練習太刀與雙刀技巧嗎?”


    “可是,身上既沒有練習過【山風】的痕跡,更是連【無想劍】的痕跡都沒有。”


    “雙刀也是,連【風神】都隻練了第一段。”


    “按理來說,秀千代殿下的水準,即使是參悟太刀奧義【殺人劍】、【活人劍】也夠資格了。雙刀奧義的【盤石刀】與【嵐勢刀】同理。”


    “這麽看來,秀千代殿下竟然是隻接受了最初級的武士武技教育,往後隻憑苦練,也隻有苦練,就到了這一步嗎?”


    “還真是讓人心生敬畏的堅韌與天賦啊。”


    塚原卜傳向阿秀微微躬身,表示敬意。


    在沒有前人引路的情況下還能苦練不輟,本來就是心智、韌性超人的體現了。


    更何況阿秀還將自己的技藝推進到了如此高的程度。


    她當然值得敬佩。


    但是眼前這個大名鼎鼎的【劍聖】,光憑銳利的眼光還有對各種武技的熟悉,就能從練習痕跡中看出阿秀究竟練了什麽、練到了哪一步!


    他的水平也不是開玩笑的啊!


    當然,藍恩如果單論眼力和分析,甚至比他還強。


    但是欠缺在對這個世界發展出來的武技並不熟悉,所以做不到塚原卜傳表現出的這種程度。


    而緊接著,在觀察並評價完阿秀之後,老人又將視線轉到了藍恩的身上。


    隻見他的眼神中頓時發出更加銳利明亮的視線,同時,神情中的勃勃興致與不可置信也更加濃鬱。


    “至於代城主大人您這一身的本事,還真是跟我們日本列島相去甚遠啊。”


    “是來自西方大陸的武學?亦或者真如您向外表露的,來自於南蠻?”


    “我能聽出您的唿吸帶著韻律,並且深而有力。您的動作無時無刻不在維持著某種程度上的‘完美、完備’。”


    “可是恕老朽眼拙”塚原卜傳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須。“我竟然一點看不出來什麽路數?!”


    不僅是日本列島的武術,塚原卜傳因為神官的背景,相比於人類朝廷的互相廝殺,其實更注重荒魂與和魂的平衡和諧,他為此而遊曆四方,斬殺妖鬼。


    因此他還見識過來自琉球的旋棍技術,還有南蠻武士的戰法。海上也不是沒見過明國的大海盜船隊。


    卻基本沒見過藍恩這種路數,更別提他在這路數上所達到的武術成就。


    如果說阿秀表現出來的韌性與天賦讓他愛惜,那麽藍恩直接就驚了他。


    藍恩身處一條不同的武術道路,但他在這武術道路上的位置.塚原卜傳類比了一下自己,隻覺得恐怕.自己也是趕不上啊。


    想到這裏,塚原卜傳並不覺得灰心或者喪氣,反而隻覺得心胸開闊,像是又見到了一片嶄新呈現在眼前的天地。


    武術和武技果然是無涯的啊!


    如果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塚原卜傳可沒辦法將自己的劍術練到這一步。


    當即,興致高昂的老武士一拍大腿,發出中氣十足的爽朗大笑。


    “哈哈哈!一天之內見到兩位璞玉,真是讓人連休息的想法都沒有啊!”


    可是後半句,他卻突兀的轉變了對話的對象,不知道朝誰喊著。


    “喂,裝神弄鬼的家夥也來吧!你在聽著吧?你之前說的事情我同意了,這兩位璞玉,我肯定要好好教一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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