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看不慣該隱赫斯特的族人們那既懷舊又奢靡,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做派,你才會從家鄉遠走,來到這裏。”


    格曼對著胸口前劇烈起伏的瑪利亞說著。


    “這確實是你會做的事——朝我開槍。”


    身為亞楠的獵人,瑪利亞的情緒表現激動到這份上已經是少見了。


    但是格曼的表情和語氣則更加奇怪。


    他看著瑪利亞的樣子不像是在看著一個人,倒更像是個懷念過去的老人,在對著過往的一張照片,講述故事、抒發感慨。


    這種表現倒也不是不能解釋。


    就像是那些俗套故事裏常見的套路一樣。


    年輕人因為長得像上一輩人,接著被長輩的朋友看見。老人抒發感慨的時候雖然看的是年輕人,但那感慨和迴憶其實是對年輕人的長輩說的。


    但是現在不同。


    格曼嘴裏所說的,分毫不差就是瑪利亞本人的過往與性格。


    而瑪利亞就站在他麵前,還剛在情緒的激烈波動之中抬手朝他崩了一槍。


    這所謂的‘懷念與迴味’,味道悠長厚重的像是一杯貨真價實、收藏多年的老酒可這又從何說起?


    藍恩默不作聲。


    但是瑪利亞和艾德琳的表現則比較正常,她們像是完全不能理解格曼的這種情緒。


    瑪利亞現在精神的內在雖然是崩潰的,但是她卻用亞楠獵人那特征式的冷漠來隱藏了自己。


    精工火槍被她流暢的收迴身後,緊接著‘噌’的一聲!【落葉】出鞘!


    【加速術】啟動,瑪利亞飄揚的單肩披風頓時讓她像是一片黑色的煙霧般消失。


    再次出現時,已經是格曼輪椅的旁邊。


    但是那冷冽暗沉的修長刀刃,卻在瑪利亞不可置信的樣子下,就那麽穿過了格曼的身體所在的位置。


    可就跟之前的水銀子彈沒差別。


    劍刃橫在格曼的身上,那位置本該是從側肋直接捅到心髒、肺腑才對!現在卻像是插在了雲霧裏一樣,虛不受力。


    格曼本人也絲毫沒有抬眼看一下的意思,像是完全沒感覺。


    驚得瑪利亞立刻抽身退開。


    但是看女獵人那冷厲的眼神,還有持刀的架勢,看樣子她是想用一下血之貴族的手法了。


    那種在刀刃上附著血的手法。


    “該隱赫斯特的血刀確實很厲害。”但格曼在瑪利亞要動手捅自己之前,平靜的開口說著。“可你們終究隻是舊日的殘響,是殘留的幻象。”


    “幻象?你說我們?”瑪利亞的手頓了頓,嘴裏冷淡的問著。“你看起來才像是幻象。”


    “這是治愈教會那些人渣的新技術?你的本體不在這裏?”


    可是格曼不理瑪利亞,隻是對著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的藍恩,蒼老的聲音笑了笑。


    “噩夢裏的人,卻以為進入噩夢的人是幻象,真諷刺不是嗎?”


    “你們.”瑪利亞皺著眉頭,“到底在說什麽?!”


    “好了。”格曼壓根不理瑪利亞的問題,現在他隻是蒼老而緩慢的跟藍恩說話。“人老了想迴憶過去,這很正常。我也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但你呢,闖入這片花園的惡客?”


    “多虧了你的敏銳和行動,這片被橫死的神子所詛咒的噩夢即將崩潰。”


    “我這種人倒是來去自由,可你呢?身上連一滴亞楠之血都不存在的外鄉人?你該怎麽離開?”


    格曼的聲音帶著一種見過了眾多風雨後的不緊不慢,而在這不緊不慢之下,藍恩隱約聽出了一絲勸誘。


    終於,在長久的沉默之後,藍恩的靴子踩著薄薄一層浪花,走上了沙灘。


    “其實,科斯的孤兒是你殺的,對吧?”


    他沒有迴答格曼之前的問題,反而反問起來。


    “那屍體上的致命傷口,不是劍傷。”


    “對,不是。”格曼承認的很痛快,似乎這問題並不值得隱瞞或迴避。


    老頭帽簷陰影下的嘴巴嗬嗬笑著。


    “下最後一擊的人,將會承擔最深重、最直接的罪孽和詛咒。”


    “當時是我砍下的最後一擊,斬殺了科斯的孤兒。但很可惜,即使往後在這裏,我每一次都將最後一擊的機會讓給路德維希,這詛咒還是沒有放過我。”


    說著,格曼原本搭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臂朝旁邊揮揮。


    頓時,在科斯趴在沙灘上的屍體上,一道扭曲卻大致能看出人臉的黑煙升了起來。


    那黑煙扭曲而細長,人臉也模糊不清。


    但是敏銳的藍恩和本來就熟悉格曼的瑪利亞,卻能立刻感覺出來,那黑煙就是格曼。


    或者說格曼靈魂裏的一部分。


    因為是直接斬殺了神子的人,所以他的一部分靈魂被牢牢困在這屍體的旁邊,不得救贖。


    而格曼就在自己被詛咒、被扭曲,甚至在黑煙的狀態裏還仰天哀嚎的一部分靈魂旁邊,臉上卻好像平靜的什麽都不在乎一樣。


    讓人心裏發寒。


    “路德維希在噩夢裏的最後一擊,多少算是能為我分擔點,但也就這樣了。那刀口你不也見過?”


    隻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格曼的臉上才出現了微一閃而逝的愴然。


    “嗬嗬,那孤兒.祂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我。”


    “你看起來也不太像需要祂‘放過’的樣子嘛。”


    藍恩冷淡的笑笑,對格曼說著。


    “哼哼,隨你怎麽說,但時間快到了。”像是完全不在乎藍恩的冷嘲熱諷,格曼隻是朝身後轉身看了看,輕鬆地說著。


    但是就在格曼輕鬆的語氣中,不管是藍恩還是瑪利亞、艾德琳,他們的臉色都嚴肅起來。


    因為,一股洶湧的困意,正沒由來的突兀出現在他們的腦子裏。


    噩夢要結束了。


    藍恩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


    但是到現在還沒聽懂怎麽迴事的瑪利亞和艾德琳,她們兩個卻拚命的按著自己的腦袋,不讓自己屈服於突然出現的困意。


    因為伴隨著困意而同時出現的,還有她們內心裏一股深藏的恐慌。


    這恐慌與困意同樣不知道原因,但就是莫名的強烈。


    好像隻要順從困意的一閉上眼.自己的安全、生命,乃至是整個世界.都要消失了一樣!


    如果瑪利亞和艾德琳依舊過著自己在噩夢中正常軌跡的生活,那麽她們現在什麽感覺都不會有。


    因為噩夢中的人怎麽會察覺噩夢本身?


    如果她們是如同西蒙一樣清醒的獵人,那麽她們也什麽感覺都不會有。


    因為清醒的獵人知道,自己終將會在下一場夢中醒來。


    但現在,她們兩個被藍恩的行動一路牽扯到了夢境的中心。


    處於一種將要清醒卻還沒清醒的中間態。


    她們感覺到接下來將有一場巨大的變化,卻沒有脫離的辦法,因此才會迸發出巨大的恐懼。


    在這突兀且劇烈的困意之中,藍恩甩了甩頭,努力撐著自己的眼皮,拒絕讓它們合攏起來。


    同時曼妥思在他的視網膜上投射出刺眼且絢爛的各種圖形,刺激他的神經活躍。


    而在這生化智腦投射出的一片光影之後,格曼搭在輪椅扶手上的一條手臂朝藍恩伸出來。


    “最後一個機會,外鄉人。”


    在那高筒禮帽的帽簷陰影下,老人的嘴角流露出一絲饒有興致的笑意。


    無聲無息,格曼用自己大拇指的指甲,劃開了食指的指尖,血液從那指尖泫然欲滴的掛著。


    “隻要接受一滴亞楠之血,就這一滴,你就是個正正經經的亞楠人了。”


    “它能帶你離開這個即將崩潰的噩夢。”


    “你怎麽看?”


    格曼的語氣,就像是一個占據了賣方市場的商人。


    但是藍恩卻在眼皮打架的困意之中,仍舊冷淡而譏諷的對他笑了笑。


    “你想讓我在你麵前跪下,然後去嗦你那根手指頭嗎,格曼?”


    “其實注射是最好了,但你要想吃進去也沒什麽問題。”蒼老的獵人麵對譏諷無所謂的低聲笑著。“如果不想用我這個又老又醜的老家夥的血,她們的血也沒問題。”


    “那兩條雪白細膩的脖子裏,流的可都是高質量的血。亞楠之血。”


    一邊說著,格曼頭上的高筒禮帽一邊向已經困到有點站不穩的瑪利亞和艾德琳那邊歪了歪。


    藍恩沒有迴應,場麵一時陷入了沉寂。


    隻有海浪的‘嘩嘩’聲在周圍迴蕩。


    “聽聽你在說什麽話”藍恩臉上那冷淡而譏諷的笑意漸漸隱去,現在他隻是麵無表情的看著輪椅上的老人。“你到底,真的在乎過你的學生嗎?”


    原本已經快要在困意下委頓在地的瑪利亞,費勁地努力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導師。


    而藍恩卻看見,那在輪椅上安坐著的老人,嘴角隻是在帽簷的陰影下微小的抽動了一瞬間。


    隨即,一片平靜。


    老舊的西裝外套與輪椅的木質扶手摩擦,格曼收迴了自己伸出去的手。


    “看來,你並不想要這最後的恩賜和機會,外鄉人.也不錯。”


    像是壓根沒把藍恩的質問放進耳朵裏一樣,格曼平靜的說著。


    “那,你就溺死在這崩潰的噩夢裏吧。別再闖進我的花園。”


    輪椅和老人的身影,就在三人的麵前慢慢淡化、消失,就像是夢裏的殘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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