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完美”的協議


    臨時搭就的軍帳內,袁紹正襟危坐,饒有興致地看著階下。


    臧洪雙手反剪,被人五花大綁,活脫脫一個大粽子,兩名粗壯的冀州軍士,正毫不客氣地將他往地上按,沒給臧洪留一點麵子。即使身為階下囚,臧洪仍不失剽悍之氣,一聲不吭站在那裏,目中怒火如熾,任兩名軍士如何踢打下壓,也未能迫使他向袁紹下跪。


    “他畢竟是青州刺史,與我同為大漢之臣,罷了,休再折辱於他。”


    袁紹話聲中帶著幾分感慨,還有幾分悲憫,他是勝利者,勝利者有時需要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寬容。軍士們停下手來,臧洪鼻子裏冷哼了一聲,投向袁紹的目光仍充滿敵意,很明顯,他不領袁紹的情,但袁紹接下來的一句話,讓臧洪再也無法保持沉默。


    “敗軍之將,猶桀驁不馴,何必自討苦吃。。。”


    “啐!”


    臧洪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中有一些紅色的血絲,怒道:“往前十餘日,你我一道迫使鳳翔城籌措巨資,隨即允諾與我聯手對付鄭阿牛,不料竟在背地裏施放冷箭致我功敗垂成。似你這等背信棄義、反複無常的小人,有何資格教訓於我?”


    袁紹麵上一紅,惱怒道:“哼,虧你做了這麽久的刺史,竟然仍不明白合縱連橫、爾虞我詐的道理,朽木不可雕也。至於‘背信棄義’、‘反複無常’四字,怕是用在你自己身上更為合適,當初我任渤海太守之時,一力促成你出任青州刺史,豈料隨後臧刺史便翻臉不認人,幾次三番不尊我號令,多次讓我難堪。大概你當時也沒想到,我很快便從韓馥手中接掌了整個冀州吧?今日落入我手,豈不應了那句‘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望著臧洪蒼白的麵龐,袁紹心頭湧起一陣快意,咬牙冷笑道:“當年我能將你送上青州刺史的寶座,如今也能親手將你拉下來!若不讓你付出代價,袁氏威嚴何在?我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臧洪此時才明白,袁紹對自己的怨念竟如此之深!


    這超出了他最初的預計。


    深吸了一口氣,臧洪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以盡量和緩的口吻道:“我明白了。我執掌一州,鄭阿牛隻統治齊國一郡,打垮我臧洪,看起來要比打垮鄭阿牛更為重要,從支持鄭阿牛出任齊國相開始,你便一直處心積慮算計於我。。。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兵敗之後,誰會是最大的得利者?難道你就不擔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倒我臧洪,最終卻成全了鄭阿牛,冀州不僅得不到多少好處,將來反而必須麵對一個更可怕的對手?”


    “到這個時候,子源還不忘挑撥我和鄭阿牛的關係,真是用心良苦。”


    袁紹淡笑著,目光中多了幾分不屑,道:“你也不想想,我與鄭阿牛簽有停戰協議,即使對他不滿,現在也隻能忍著,總不可能在停戰期間與他兵戎相見吧。既然注定了冀州與鳳翔有一段時間相安無事,我何必冒莫大風險顛覆鳳翔城?更何況,覆滅鳳翔城不是件容易的事,已經有很多失敗的例子,這麽重大的事情,我不會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尤其是你。你執掌青州的時間太短了,與人才倍出的鳳翔城相比,你帳下沒有特別突出的人才,唯一能獨當一麵的陳容也死在九裏山。”


    見臧洪嘴唇動了動,象是要反駁,袁紹擺了擺手,站起身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此役之後,鄭阿牛很可能取代你出任青州刺史,冀州為自己豎立了一個勁敵?嘿嘿,我袁紹豈會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鄭阿牛答應我,你走之後,鳳翔絕不以任何方式謀取或接受青州刺史之位,這是冀州出兵的先決條件,有協議為證,容不得他抵賴。”


    “青州戰亂多年,百姓流離失所,應該有個人出來收拾亂局了。”


    誌得意滿的冀州牧,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很顯然,站出來收拾亂局並拯救青州百姓的人,就是袁紹自己。


    臧洪目光一黯,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已經不再心存僥幸,袁紹圖謀青州不是一天兩天了,要想明正言順地入主青州,自己便不能活。


    自己一死,青州頓成無主之地,最具實力的齊國又明確承諾放棄謀取刺史之位,到時袁紹隻需宣布以關東諸侯盟主、袁氏後人、冀州牧的身份“暫攝大局”,“代行青州刺史職責”,或者舉薦子嗣或親信接手青州,將無人能與其爭鋒。坐擁冀、青二州,袁紹勢力將急劇增長,必將成為極具份量的諸侯!臧洪甚至想到,袁紹集兩州之力休養生息,又能以青州刺史的身份,明裏暗裏限製齊國發展,待停戰協議到期,冀州與鳳翔再啟戰端,袁紹將擁有無可比擬的優勢。


    事實上,這正是袁紹的盤算。


    自知無法幸免,臧洪反而平靜下來,問道:“以鄭阿牛的性格,助你奪得青州,恐怕不止是要扳倒我臧洪以解覆巢之危,應該會趁機謀取一些額外的利益吧。”


    “當然有,臨淄。”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袁紹得意地笑著,這筆交易很劃算。


    臨淄城的規模、人口都在青州稱冠,鳳翔得到臨淄城後,整體實力將得到較大提升,看似不利於袁紹將來對付鳳翔,但實則不然。


    鳳翔對這座城池誌在必得,阿牛隻是拿迴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在這個問題上討價還價或設置障礙,隻會激起鳳翔城的怒火。況且,臨淄本就在齊國境內,如果袁紹堅持在這個問題上保持強勢,鳳翔隻需要全麵封鎖臨淄外圍,無須撕毀停戰協議,袁紹便不得不灰溜溜地讓出臨淄。一座臨淄城換迴整個青州,袁紹自然毫不猶豫地欣然接受。


    “恐怕你還不知道,青州府的資財基本都在臨淄城內,其中就包括此前從鳳翔城弄到的一萬萬金。鄭阿牛從臨淄得到的,遠遠不止是一個州城那麽簡單!”臧洪冷笑著。


    “所以我要求鄭阿牛簽下了這個,完美的協議。”


    袁紹從懷裏掏出一口白布,上麵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方塊,正是他與阿牛簽下的補充協議。協議上其中一條清楚地標明:“鳳翔軍拿下臧洪占據的臨淄城後,城內所有資產和工匠人才,由鄭阿牛和袁紹平分”,協議中沒有要求平分臨淄城的人口,袁紹難得地厚道了一迴。


    經係統公證的協議,沒有人能單方麵撕毀!


    臧洪倒吸了一口涼氣,從協議內容來看,阿牛為了讓領地渡過當前的難關,爭取到必要的生存時間,向袁紹作出了巨大讓步。對冀州府而言,這是一份近乎完美的協議,絕對有利。即使袁紹對臧洪沒有任何心結,麵對如此優厚的條件,多半也抵擋不住誘惑,欣然出兵。


    機關算盡,最終是為他人做嫁衣。


    英雄末路,臧洪亦難免心灰意冷。


    慘然一笑,臧洪淡淡道:“臨淄城所餘資財,約在六千萬金上下,加上此前從鄭阿牛那裏獲取的五千萬金,此役前後,閣下所獲資產竟逼近青州府的紀錄。青冀物產富足人口眾多,豪傑之士比比皆是,如今又得到足夠的錢帛糧秣,頂多三五年,河北將盡入閣下之手。”


    臧洪沒有注意到,袁紹的神情忽然變得怪異。


    “你確定臨淄城現在隻剩下六千萬金?”


    “鳳翔城如此難啃,青州境內幾乎是不間斷征兵,錢糧武具消耗極大,能剩下六千萬已相當不易。按照閣下與鄭阿牛的協議,冀州府能分到大約三千萬金,你要是嫌少,不妨設法讓鄭阿牛把另一半吐出來。”臧洪冷冷地看著袁紹,目中分明有戲謔之意。


    袁紹有些失望,喃喃自語。


    “三千萬金,算上野火預付的五百萬定金,一共3500萬,可當初若沒有接受鳳翔城的提議演那場戲,將鄭阿牛出任齊國相應付的5000萬收入囊中,再應野火請求當真完成牽製曹操的任務,一共能拿到6000萬左右,貌似有些虧。。。”


    “不過,話說迴來,鄭阿牛拿出一萬萬金已是極限,我當時若不肯讓步,堅持要他支付那5000萬金,他隻好徹底死了任齊國相那條心,我什麽都得不到。罷了,就當2500萬買下青州,還捎帶著拿迴臧洪的腦袋,無論如何,我都賺了。”


    臧洪目光一滯,失聲道:“交易之日,鳳翔沒有向你支付那5000萬?”


    話一出口,臧洪隨即憶起交易當日的一個細節:青州府和冀州府雖都在臨淄城外完成交易,且各自當場清點完畢,但自始至終,青州府沒有看到冀州府清點資金的全過程!


    “嘿嘿,自然是一場戲。”


    “如何說來,你和曹操在昌國城外數次交鋒,也是假的不成?”


    “不全是。為了使你相信,總得付出些代價。”袁紹歎了一口氣。


    當此役諸事完結,一切塵埃落定,親密盟友間的一次聚會上,趙龍曾不無感慨地對阿牛道:“最開始的時候,子龍會核心玩家——包括我和林在內,沒想到你真能搞到那麽多錢,硬著頭皮幫你,多少也抱有‘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估摸著要不了多久你就該舉白旗了,直到東海糜氏公然表示了對鳳翔城的支持,我們才真正有了信心。”


    某城主點頭表示認同,淡笑著道:“上一次糜氏確實幫了我大忙,沒有他們,我連必須的一億金都湊不到,齊國相自然是當不上的。”


    “必須的一億。。。等等,不是一億五千萬嗎?”


    阿牛撇了撇嘴,沒好氣地道:“拜托龍哥,別太高看我,你也不想想,鳳翔當時連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是個問題,憑什麽說服糜氏無視風險傾力相助?他們是商人,商人有商人的準則,糜竺的老爹精明著呢,要不是糜竺極力促成家族將鳳翔列為‘最具潛力投資對象’,並表示希望到鳳翔城求仕,他老爹頂多掏幾百萬就把我給打發了。即使有糜竺力促,糜氏也不會毫無保留地提供支持,可以借錢,但最多能借多少,不是我說了算。”


    “那。。。你借到多少?”


    “三千萬,按他們的標準已經算是破例了,多一個子都沒有。”


    “加上糜氏的錢,實際上一共隻籌到大約一億零六百萬,根本不可能同時滿足臧洪和袁紹的份子,要不然,我們也不會挖空心思把袁紹爭取過來,並因勢利導、反複推敲才製定出最終的方案。其實最初的想法就是拿下齊國相,都是被逼出來的!”阿牛苦笑著。


    趙龍不停地翻白眼,嘀咕道:“當初你信心滿滿的樣子,都是裝的。。。”


    說話間,袁紹已將寫著協議的白布小心折好,望了望帳外天色,將外甥高幹喚了進來,沉聲道:“吩咐下去,大軍停止休整,準備向臨淄城進發。經過這麽久,鄭阿牛應該快將臨淄城攻下來了,早點把屬於我們的那一份捏在手裏,心裏踏實。”


    “是。”高幹高聲應諾著,轉身準備出帳時,臨淄陷落的公告響起。


    然而,袁紹卻笑不出來,因為公告中攻下臨淄的並不是齊國鄭阿牛。


    “曹操?他明明應該在鳳翔城外,趁鳳翔精兵攻擊臨淄時,與守軍前後夾擊青州府圍城部隊,兗州軍不應該出現在臨淄!況且,先前接到的消息顯示,最早對臨淄發動攻擊的是鳳翔武師,李奇親自帶隊,攻占臨淄的怎麽可能是曹操?”


    袁紹不知道,曹操離開昌國縣城後,根本就沒有去鳳翔城!


    李奇與暗花武師率先潛入臨淄,打開城門和四處放火,為正規軍攻占臨淄創造機會,但也僅此而已。見攻城部隊逐漸占了上風,李奇隨即按照計劃脫離戰鬥,率暗花潛往冀州軍伏擊臧洪處,他們的新任務是:必要的時候,親自出手取臧洪性命,絕對不能讓臧洪活著離開!


    這關係著後續一係列計劃,臧洪必須死。


    一路疾行,見到臨淄城頭碩大的“曹”字旗時,袁紹差點沒閉過氣去。


    “開門!”


    一開始根本沒有人搭理,城上的兗州軍嚴陣以待,顯然處於臨戰狀態。好半晌,夏侯淵在城上露了個臉,袁紹勉強算是見到個認識的。


    “夏侯將軍,孟德何在?速速開門相見!”


    “臨淄城內仍有一些潰兵,我家主公正率部清剿,一時半會恐怕脫不了身。此城被我等攻占,按照慣例便歸我軍所有,袁公現在要求進城,莫不是存心搶奪臨淄不成?為了攻占這個城池,不少兗州兒郎客死異鄉,袁公若無理搶奪,我等絕不答應!”


    末了,夏侯淵補充道:“除非我主點頭,門是萬萬不會開的。”


    袁紹快要暈了,他才不在乎臨淄城歸屬問題,阿牛與曹操私下裏協商便可,臨淄城裏的巨額財富,才是袁紹真正關心的。


    “什麽?阿牛城主答應過,臨淄城的財物分你一半?”


    夏侯淵象是聽到了世界上最無稽的事情,仰天大笑:“袁公好不講理,就算想謀奪我軍戰利品,也不用編出如此拙劣的謊言吧。攻占臨淄城的是我們兗州軍,不是鳳翔城,阿牛城主憑什麽要我們交出一半戰利品?”


    “我有協議。。。”


    “就算有,也隻是袁公與阿牛城主的協議,我主未曾參與,可以不理。”


    袁紹臉都綠了。


    他與阿牛的協議明明白白,要想分贓,前提是“鳳翔軍拿下臧洪占據的臨淄城”,該協議顯然對曹操沒有約束力。即使曹操隨後將臨淄城原原本本還給阿牛,由於鳳翔並非從臧洪手裏奪取,阿牛仍然有充足的理由,拒絕袁紹的分贓要求!


    前些日子冀州軍和兗州軍在昌國對峙時,曹營的夏侯淵、夏侯淳,與袁紹帳下顏良、文醜多次交手難分高下,彼此之間,看對方都有點不順眼,見夏侯淵語氣漸漸強硬,顏良、文醜大怒,雙雙策馬而出,用兵器指著夏侯淵高聲喝罵,陣前搦戰;夏侯淵也不是省油的燈,明白自己絕對打不過顏良、文醜聯手,十分幹脆地下令城上放箭,冀州兩大猛將隻得灰溜溜縮了迴來,除了痛罵夏侯淵“無膽鼠輩”,別無它法。


    見陷入僵局,冀州隨軍謀士沮授驅馬向袁紹靠攏,道:“主公,曹操分明與鄭阿牛合謀,想要賴掉我軍應得的一份。臨淄城高牆厚,我軍沒有攻城器械,況且曹軍戰力與我軍不相上下,久留無益。”


    “曹操主攻臨淄,我料鄭阿牛麾下精銳必在領地,否則豈能擊退張超解鳳翔之圍?鄭阿牛雖殫精竭慮獨吞臨淄城的戰利品,‘不謀求青州刺史’的承諾,卻是無論如何賴不掉的,主公何須如此惱怒?不若立刻前往鳳翔,找鄭阿牛討要說法,或許會有轉機也說不定。”


    “這就是所謂的‘完美協議’?看來,被人算計的不止我一個,哈哈!”被反綁在馬背上的臧洪,狂笑不已。


    袁紹一咬牙,“殺了他!”


    片刻後,一顆人頭落地。


    或許冥冥中早有定數,臧洪終究還是沒擺脫死於袁紹之手的命運。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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