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薔是想不通她自己的話有什麽問題的,這不是她腦子有問題,而是當局者迷。絕大部分人都很難自己逃出當局者迷這四個字。


    蘇令瑜提醒道:“彼此之間熟悉到這個地步,而且需要共同做出重要的決策,你們怎麽可能是連對方長什麽樣都不知道的人呢?我現在再問問你,你對她們的長相,到底是一無所知,還是有大概的印象?”


    人要知道自己長什麽樣是很容易的,但對於平民來說,要弄清楚自己臉上的細節,還真沒那麽簡單。銅鏡雖然不比金珠財寶,但也算貴重物件,哪怕是在長安,大部分平頭百姓家中也是沒有銅鏡的,便隻能以清水照麵。


    即便是銅鏡,映人也總有幾分模糊。


    所以這天底下最難看清楚的,反而是自己的臉。


    這種未知,就容易讓人的腦子產生一些錯覺,恐怕在白玉薔身上,這種情況更為嚴重一些。


    白玉薔仔細地迴憶,然後確定地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們長什麽樣。


    然而在她這句話出口的瞬間,她腦中升起一種霧氣一樣的感受,很濃烈又極為不可確定。許昭嚴在努力穿透兩種身份的隔層時,就會顯露出這種迷失感,白玉薔的反應會更加明顯一些。


    蘇令瑜知道窺視另一麵的自己是很困難的,白玉薔也好,許昭嚴也罷,她們其實意識不到自己的病症到底是怎麽迴事,她們覺得自己和常人是一樣的。讓她們發現自己的不對勁之處,就好比讓一個正常人去想象另外一個自己的生活。


    不是沒辦法,隻是很莫名其妙,會有點無從著手。


    而且蘇令瑜發現她的狀況可能跟許昭嚴不太一樣。迴憶起幼年種種,蘇令瑜很輕易就能發現,許昭嚴的不同身份之間,是不共享記憶的。


    比如她今天狠狠抽了蘇令瑜一頓藤條,過了幾天,看見蘇令瑜身上的瘡疤,又會疑惑這是哪裏來的,甚至會以為這是她沒看見的時候,蘇榮昌打的。


    她便會把蘇令瑜鎖到櫥櫃裏,自己氣勢洶洶衝到前院去興師問罪,蘇榮昌自然深感莫名其妙,這對陳年怨侶便再度狠狠摔打一場。許昭嚴傷痕累累迴來時,又會因為過度的情緒激烈,而完全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失去理智,沒有記憶,隻是胡亂嘯叫。


    便是曾讓蘇令瑜深信不疑的、“被鬼上身”了的樣子。


    反正也是要待在她身邊的,蘇令瑜試過幾次,在許昭嚴的某個狀態下,反複確認到一件許昭嚴絕對知道的事,而後在她變了樣以後,以此再度詢問,三番五次,得到的結果就是許昭嚴完全不知道其她幾個“自己”的存在。而且可以長達十餘年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但白玉薔卻是知道另外幾個人的存在的,隻是她並不知道那和她自己是一個人。


    看起來比許昭嚴有救一些。


    而且蘇令瑜此時想起來她之前說的話,便問道:“你再好好想想,你們是怎麽決定的,要讓我認識的那個白玉薔退下去?”


    白玉薔的唿吸似乎變重。


    蘇令瑜趁熱打鐵道:“總之按照我現在得到的線索來看,不太可能真像你說的一樣,多半是收養你們的那個人,太有毛病,不會養小孩,以至於把你也弄得有些毛病了,開始分不清人是有很多麵模樣的,便以為另外的樣子並不是自己。雖然這很難理解,但在你有證據反駁我之前,還是先好好接受一下自己的病情吧。”


    如果要談這件事,這裏其實不是說話的地方。蘇令瑜想起田管事。


    那個人看起來沒什麽城府,而且很忠心,且與白玉薔十分熟悉。如果白玉薔真的有不止一個,他不應該無從察覺。而讓一個人對性情迥異的三個人保持一碗水端平的信任和服從,也不太容易。


    那是非常容易露出馬腳的一件事。


    而如果要瞞住他,就似乎更不可能,那看起來是個經常和白玉薔接觸的心腹。


    這就讓蘇令瑜更加確準了自己的推測。如果這時候迴去,有田管事在場詢問、佐證,想必事情會變得簡單。


    但她們眼下顯然沒有這個閑工夫。


    白玉薔再開口時,語調放得很穩、很緩,幾乎把情緒遮蓋得一幹二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想法?即便我們幾個有相通之處,但有些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又要如何解釋我身上沒有半分武功?”


    “你並不是不會武功。”蘇令瑜用一種看什麽可憐東西的眼神看著她,如此暗夜,蘇令瑜不確定白玉薔是否能分辨得出,但至少蘇令瑜察覺到了她身上溢出來的某種茫然。


    “什麽意思?”


    “你看看你自己的手。”


    蘇令瑜笑了起來,“你剛才拽著我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你的指掌筋骨很硬,顯然是習武之人才會有的一雙手,你仔細看一看自己的雙手,一定有繭子。”


    白玉薔確實仔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片刻過後,仍然語氣很淡地迴答道:“很多人的手上都會有繭子。”


    “你能說得上來這些繭子都是怎麽來的嗎?”蘇令瑜勾唇笑了笑,“繭子這種東西日積月累地長著,或許會容易忽視,但畢竟是自己的手,你總能說得出來每一塊繭都是怎麽來的吧。怎麽,難道你讀書寫字,端碗吃飯,就磨得出一手的繭嗎?”


    白玉薔這次沒迴答她。


    不過蘇令瑜也完全沒想等她迴答,很快便自己接上了話頭,繼續詢問道:“你再仔細想想,從我們下榻的院子到這裏為止,我們走了多少山路?我倒沒在同你自誇,隻是我這人確實生來耐力好些,雖然身上帶著傷,但真要翻山越嶺起來,沒幾個人能讓我落在後頭。你如果是個半分武功都不會的普通人,即便體魄強健,到了現在也至少該跟我一樣有幾分倦怠之色,可你半點也沒有。”


    蘇令瑜迫近一步,站到白玉薔身前,這實際是非常危險的一個距離。


    但她麵無懼色。


    “這都是你所謂的另外一個白玉薔,留在你身上的武人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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