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道下轄江淮地區,從並州到揚州,需換馬為舟,水陸交替,才進入揚州城的地界。


    蘇細薇一路有些忐忑,那心情類似近鄉情更怯。實際上,那富商安置她的地方並不在揚州,而是在距離揚州百裏之外的一個鎮子,當時說好了等到迴鄉安頓好便來見她,算來至多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他就該去看蘇細薇了。然而誰知道她碰到了那樣的禍事,如今相見之期早已過去,隻怕他要麽猜到自己被擄走,要麽就覺得是自己跑了。


    後者不太可能,畢竟她被擄走時,什麽金銀細軟都沒有帶走,他隻要去家裏略加查看,就會發現她根本不可能是贖身之後卷錢跑了。


    但蘇細薇拿不準。如今雖然有人護送她,但那畢竟不是她自己的人,能盡心盡力到什麽程度都是有數的。如果她迴到小鎮裏,發現他既沒有報案也沒有給她留下什麽,甚至於以為她不會迴來而撤掉了宅子,那要怎麽辦?蘇細薇可沒有半點自力更生的能力,她一想到要被孤零零留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求多福,她就覺得日子半點也過不下去了。


    思來想去,還是來揚州為好。雖然對方從沒告訴過她家住何處,但蘇細薇是個狗一樣的人,她能從許多蛛絲馬跡的信息裏,推斷出他究竟住在哪兒。


    生意人麽,生意在哪裏都知道了,還能不知道人在哪裏嗎?


    蘇細薇忐忑之餘,還有些自鳴得意,她想對方不會多怪責她的。她還記得,當初這個人是怎樣被自己迷得神魂顛倒。


    教坊司的女子,說是可以隻賣藝不賣身,其實命如浮萍地遊走於達官貴人之間,賣不賣身這種事哪裏是自己能說了算的?人家願意給你三分顏麵,你就算不是自願的也得是自願的。


    蘇細薇雖然曾是貧寒出身,但當時畢竟年紀還小,至苦不過吃不飽飯還要給家裏幹活,對世事人情的曆涉,根本就不多。等到之後被接迴蘇家,更是被蘇父出於私心,錦衣玉食地嬌慣著,她最受疼愛的時候,蘇父對她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哪裏吃過什麽苦頭?她一生至此所有的教訓,都來自於和蘇令瑜那點雞毛蒜皮的爭鬥,傷害大不到哪裏去。


    一朝被賣進教坊司,真是天都塌了。這裏不僅沒有人再拿她當什麽金尊玉貴的小姐,還沒有人拿她當人看,哪怕是做個窮苦之人,好歹王法在上,你有尊嚴,教坊司的伎工卻除非出頭露臉,否則全如豬狗。誰都可以對你唿來喝去,誰都可以對你不講道理,貴人們喝酒吐在了地上,你得用手擦幹淨,前輩莫名其妙打罵你,你得笑著應。


    這樣的日子,蘇細薇才過了一日,就不想活了。那一整日以淚洗麵,被管教的人打了好幾迴也止不住。


    她有一瞬間覺得,即便當個貧賤的良家女子也比在這裏當供人作踐的樂伎要好。


    但這念頭也隻有一瞬而已,她迅速地想起了自己幼年待過的那個茅草屋子,發黴的稻草床鋪,漏水的屋頂,一滴一滴濺到她臉上的汙濁雨水……教坊司再苦,至少睡的還是瓦房,蓋的還是棉被,隻要不犯錯,每天還有一頓飯可以吃。


    而且,“談笑有權貴,往來無白丁”。


    這裏的日子再不是人過的,至少也還有盼頭,她還有攀高枝的指望。教坊司多年以來不是沒有人想過要逃,有成的也有不成的,她們這些年輕的、新來的,耳朵裏都聽過那麽些傳說,也總在某些時刻難以遏製地心生向往。可是隻要一想到自己曾經過過的、而且逃離了的那種生活,蘇細薇就覺得,她寧可死在這裏,也絕對不要逃出去繼續做個一無所有的平頭百姓。


    哪怕是低人一等的賤籍。


    蘇細薇從那以後就出奇地乖覺了,也不哭了,精心地梳洗打扮,隻要能多學幾首曲,多露幾次麵,被前輩怎麽打罵羞辱也無所謂。就這樣,她遇見了劉修誼。


    那是個賣絲的商人,聽說家裏在淮南道有幾百畝絲田。在做絲料生意的這一行裏,家底不算很厚的,但也絕對是家境殷實的人家,要是攀上了他,下半輩子不說怎樣富貴潑天,起碼的吃穿不愁是絕對的,而且要是受寵一些,讓他肯再多花點錢在自己身上,那她絕對又可以過上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


    蘇細薇挑他,是有緣故的。


    問富貴,那教坊司伺候的人,比劉修誼富貴的那可多得是,一杯酒潑出去,濺到十個能有八個既比他有錢更比他有權。但蘇細薇還是選中了他。


    因為蘇細薇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就知道他是個嫩茬,絕對甚少涉足此類煙花場地,若非生意應酬,也必沒有這個往裏進的麵皮。蘇細薇敬酒敬到他時,他一張臉都紅透,看都不敢看蘇細薇。


    這種嫩茬,比較好拿捏。想要長久地綁住一個男人做飯票,不能光是緊著有錢的釣,她畢竟沒有什麽自己拿得出手的本事,無法靠自己站穩腳跟,人家萬一性子不好或是膩了,玩一陣把她甩出去,她就徹底求告無門了。


    就這樣麵皮薄性子軟涉世不深的,最好拿捏。


    另有一個關係,蘇細薇能看出來劉修誼看她的眼神不同。


    蘇細薇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即便是在一眾嬌養的富小姐裏,她也絕對算是長相出挑的。這也仰賴於她進入蘇家以後,對美貌的瘋狂渴求,為了遮掩自己曾經不堪入目的出身,她連牛乳泡澡的事都幹過。總之隻要能“補償”自己,她願意使出一切手段得到想要的。


    也托她那個除了長相一無是處的親娘的福,經過這沒完沒了的折騰,她豆蔻梢頭年紀,終於把原本就有的好底子長開了出來,真真是雪膚花貌、杏眼桃腮。


    教坊司裏的人多是苦出身,似她這般如花似玉地長大的人不多,劉修誼隻要不瞎,就一定能發現她是當日敬酒所有女子中長得最美的。


    那時候蘇細薇隻用了一眼,就確認了,他喜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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