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有陽翟人姓呂,名不韋,父子為賈,平日往來各國,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其時適在邯鄲,偶於途中望見異人,生得麵如傅粉,唇若塗朱,雖在落寞之中,不失貴介之氣。不韋暗暗稱奇,指問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國君之子,質於趙國,因秦兵屢次犯境,我王幾欲殺之。今雖免死,拘留叢台,資用不給,無異窮人。”不韋私歎曰:“此奇貨,可居也!”乃歸問其父曰:“耕田之利幾倍?”父曰:“十倍。”又問:“販賣珠玉之利幾倍?”父曰:“百倍。”又問:“若扶立一人為王,掌握山河,其利幾倍?”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萬倍,不可計矣。”不韋乃以百金結交公孫乾。往來漸熟,因得見異人,佯為不知,問其來曆,公孫乾以實告。一日,公孫乾置酒請呂不韋,不韋曰:“座間別無他客,既是秦國王孫在此,何不請來同坐?”公孫乾從其命,即請異人與不韋相見,同席飲酒。至半酣,公孫乾起身如廁,不韋低聲而問異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愛者華陽夫人,而夫人無子。殿下兄弟二十餘人,未有專寵,殿下何不以此時求歸秦國,事華陽夫人,求為之子,他日有立儲之望。”異人含淚對曰:“某豈望及此!但言及故國,心如刀刺,恨未有脫身之計耳。”不韋曰:“某家雖貧,請以千金為殿下西遊,往說太子及夫人,救殿下還朝,如何?”異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貴,與君共之!”言甫畢,公孫乾到,問曰:“呂君何言?”不韋曰:“某問王孫以秦中之玉價,王孫辭我以不知也。”公孫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盡歡而散。自此不韋與異人時常相會,遂以五百金密付異人,使之買囑左右,結交賓客。公孫乾上下俱受異人金帛,串做一家,不複疑忌。不韋複以五百金市買奇珍玩好,別了公孫乾,竟至鹹陽。探得華陽夫人有姊,亦嫁於秦,先買囑其家左右,通話於夫人之姊,言:“王孫異人在趙,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順之禮,托某轉送。這些小之儀,亦是王孫奉候姨娘者。”遂將金珠一函獻上。姊大喜,自出堂,於簾內見客,謂不韋曰:“此雖王孫美意,有勞尊客遠涉。今王孫在趙,未審還想故土否?”不韋答曰:“某與王孫公館對居,有事罄與某說,某盡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迴國奉養,以盡孝道。”姊曰:“王孫向來安否?”不韋曰:“因秦兵屢次伐趙,趙王每每欲將王孫來斬,喜得臣民盡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歸愈切。”姊曰:“臣民何故保他?”不韋曰:“王孫賢孝無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壽誕,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趙人無不知之。又且好學重賢,交結諸侯賓客,遍於天下,天下皆稱其賢孝。以此臣民,盡行保奏。”不韋言畢,又將金玉寶玩,約值五百金,獻上曰:“王孫不得歸侍太子夫人,有薄禮權表孝順,相求王親轉達!”姊命門下客款待不韋酒食,遂自入告於華陽夫人。夫人見珍玩,以為“王孫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迴複呂不韋,不韋因問姊曰:“夫人有子幾人?”姊曰:“無有。”不韋曰:“吾聞‘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今夫人事太子甚愛而無子,及此時宜擇諸子中賢孝者為子,百歲之後,所立子為王,終不失勢。不然,他日一旦色衰愛弛,悔無及矣!今異人賢孝,又自附於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誠拔以為適子,夫人不世世有寵於秦乎?”姊複述其言於華陽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一夜,與安國君飲正歡,忽然涕泣,太子怪而問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後宮,不幸無子,君諸子中惟異人最賢,諸侯賓客來往,俱稱譽之不容口。若得此子為嗣,妾身有托。”太子許之。夫人曰:“君今日許妾,明日聽他姬之言,又忘之矣。”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願刻符為誓!”乃取玉符,刻“適嗣異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為信。夫人曰:“異人在趙,何以歸之?”太子曰:“當乘間請於王也。”


    時秦昭襄王方怒趙,太子言於王,王不聽。不韋知王後之弟楊泉君方貴幸,複賄其門下,求見楊泉君。說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楊泉君大驚曰:“吾何罪?”不韋曰:“君之門下,無不居高官,享厚祿,駿馬盈於外廄,美女充於後庭;而太子門下,無富貴得勢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門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楊泉君曰:“為今之計當如何?”不韋曰:“鄙人有計,可以使君壽百歲,安於泰山,君欲聞否?”楊泉君跪請其說。不韋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無適男,今王孫異人賢孝聞於諸侯,而棄在於趙,日夜引領思歸,君誠請王後言於秦王,而歸異人,使太子立為適子,是異人無國而有國,太子之夫人無子而有子,太子與王孫之德王後者,世世無窮,君之爵位可長保也。”楊泉君下拜曰:“謹謝教!”即日以不韋之言告於王後,王後因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趙人請和,吾當迎此子歸國耳。”太子召呂不韋問曰:“吾欲迎異人歸秦為嗣,父王未準,先生有何妙策?”不韋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孫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業,賂趙當權,必能救迴。”太子與夫人俱大喜,將黃金三百鎰付呂不韋,轉付王孫異人為結客之費。王後亦出黃金二百鎰,總付不韋。夫人又為異人製衣服一箱,亦贈不韋黃金共百鎰。預拜不韋為異人太傅。使傳語異人:“隻在旦晚,可望相見,不必憂慮。”不韋辭歸,迴至邯鄲,先見父親,說了一遍。父親大喜。次日,即備禮謁見公孫乾。然後見王孫異人,將王後及太子夫人一段說話,細細詳述。又將黃金五百鎰及衣服獻上。異人大喜,謂不韋曰:“衣服我留下,黃金煩先生收去,倘有用處,但憑先生使費,隻要救得我歸國,感恩不淺!”


    再說不韋向取下邯鄲美女,號為趙姬,善於歌舞,知其懷娠兩月,心生一計,想道:“王孫異人迴國,必有繼立之分。若以此姬獻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呂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這番生意。”因請異人和公孫乾來家飲酒,席上珍羞百味,笙歌兩行,自不必說。酒至半酣,不韋開言:“卑人新納一小姬,頗能歌舞,欲令奉勸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環,喚趙姬出來。不韋曰:“汝可拜見二位貴人。”趙姬輕移蓮步,在氍毹上叩了兩個頭。異人與公孫乾慌忙作揖還禮。不韋令趙姬手捧金卮,向前為壽。杯到異人,異人抬頭看時,果然標致。怎見得?


    雲鬢輕挑蟬翠,蛾眉淡掃春山,朱唇點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白玉。微開笑靨,似褒姒欲媚幽王;緩動金蓮,擬西施堪迷吳主。萬種嬌容看不盡,一團妖冶畫難工。


    趙姬敬酒已畢,舒開長袖,即在氍毹上舞一個《大垂手》、《小垂手》。體若遊龍,袖如素蜺,宛轉似羽毛之從風,輕盈與塵霧相亂。喜得公孫乾和異人目亂心迷,神搖魂蕩,口中讚歎不已。趙姬舞畢,不韋命再斟大觥奉勸,二人一飲而盡。趙姬勸酒完了,入內去訖。賓主複互相酬勸,盡量極歡。公孫乾不覺大醉,臥於坐席之上。異人心念趙姬,借酒裝麵,請於不韋曰:“念某孤身質此,客館寂寥,欲與公求得此姬為妻,足滿平生之願。未知身價幾何?容當奉納。”不韋佯怒曰:“我好意相請,出妻獻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奪吾所愛,是何道理?”異人跼蹐無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妄想要先生割愛,實乃醉後狂言,幸勿見罪!”不韋慌忙扶起曰:“吾為殿下謀歸,千金家產尚且破盡,全無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從,彼若情願,即當奉送,備鋪床拂席之役。”異人再拜稱謝,候公孫乾酒醒,一同登車而去。其夜,不韋向趙姬言曰:“秦王孫十分愛你,求你為妻,你意若何?”趙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棄之;使事他姓乎?”不韋密告曰:“汝隨我終身,不過一賈人婦耳。王孫將來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寵,必為王後。天幸腹中生男,即為太子,我與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貴俱無窮矣。汝可念夫婦之情,曲從吾計,不可泄漏!”趙姬曰:“君之所謀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愛,何忍割絕?”言訖淚下。不韋撫之曰:“汝若不忘此情,異日得了秦家天下,仍為夫婦,永不相離,豈不美哉。”二人遂對天設誓。當夜同寢,恩情倍常,不必細述。次日,不韋到公孫乾處,謝夜來簡慢之罪。公孫乾曰:“正欲與王孫一同造府,拜謝高情,何反勞枉駕?”少頃,異人亦到,彼此交謝。不韋曰:“蒙殿下不嫌小妾醜陋,取侍巾櫛,某與小妾再三言之,已勉從尊命矣。今日良辰,即當送至寓所陪伴。”異人曰:“先生高義,粉骨難報!”公孫乾曰:“既有此良姻,某當為媒。”遂命左右備下喜筵。不韋辭去,至晚,以溫車載趙姬與異人成親。髯翁有詩雲:


    新歡舊愛一朝移,花燭窮途得意時。盡道王孫能奪國,誰知暗贈呂家兒!


    異人得了趙姬,如魚似水,愛眷非常。約過一月有餘,趙姬遂向異人曰:“妾獲侍殿下,天幸已懷胎矣。”異人不知來曆,隻道自己下種,愈加歡喜。那趙姬先有了兩月身孕,方嫁與異人,嫁過八個月,便是十月滿足,當產之期,腹中全然不動。因懷著個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個月周年,方才產一兒。產時紅光滿室,百鳥飛翔。看那嬰兒,生得豐準長目,方額重瞳,口中含有數齒,背項有龍鱗一搭,啼聲洪大,街市皆聞。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異人大喜曰:“吾聞應運之王,必有異征,是兒骨相非凡,又且生於正月,異日必為政於天下。”遂用趙姬之姓,名曰趙政。後來政嗣為秦王,兼並六國,即秦始皇也。當時呂不韋聞得趙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趙政已長成三歲矣。時秦兵圍邯鄲甚急,不韋謂異人曰:“趙王倘複遷怒於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國,可以自脫。”異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籌畫。”不韋乃盡出黃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賂南門守城將軍,托言曰:“某舉家從陽翟來,行賈於此,不幸秦寇生發,圍城日久,某思鄉甚切,今將所存資本,盡數分散各位,隻要做個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迴陽翟去,感恩不淺!”守將許之。複以百斤獻於公孫乾,述己欲迴陽翟之意,反央公孫乾與南門守將說個方便。守將和軍卒都受了賄賂,落得做個順水人情。不韋預教異人將趙氏母子,密寄於母家。是日,置酒請公孫乾說道:“某隻在三日內出城,特具一杯話別。”席間將公孫乾灌得爛醉。左右軍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飲啖,各自醉飽安眠。至夜半,異人微服混在仆人之中,跟隨不韋父子行至南門,守將不知真假,私自開鑰,放他出城而去。論來王齕大營,在於西門,因南門是走陽翟的大路,不韋原說還鄉,所以隻討南門。三人共仆從結隊連夜奔走,打大彎轉欲投秦軍。至天明,被秦國遊兵獲住。不韋指異人曰:“此秦國王孫,向質於趙,今逃出邯鄲,來奔本國,汝輩可速速引路!”遊兵讓馬匹與三人騎坐,引至王齕大營。王齕問明來曆,請入相見,即將衣冠與異人更換,設宴管待。王齕曰:“大王親在此督戰,行宮去此不過十裏。”乃備車馬,轉送入行宮。秦昭襄王見了異人,不勝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孫脫於虎口也。便可先迴鹹陽,以慰父母之念。”異人辭了秦王,與不韋父子登車,竟至鹹陽。不知父子相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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