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期,兩王以禮相見,置酒為歡。飲至半酣,秦王曰:“寡人竊聞趙王善於音樂,寡人有寶瑟在此,請趙王奏之。”趙王麵赤,然不敢辭。秦侍者將寶瑟進於趙王之前,趙王為奏《湘靈》一曲,秦王稱善不已。鼓畢,秦王曰:“寡人聞趙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傳矣。”乃顧左右召禦史,使載其事。秦禦史秉筆取簡,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於澠池,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前進曰:“趙王聞秦王善於秦聲,臣謹奉盆缶,請秦王擊之,以相娛樂。”秦王怒,色變不應。相如即取盛酒瓦器,跪請於秦王之前,秦王不肯擊。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強乎?今五步之內,相如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左右曰:“相如無禮!”欲前執之。相如張目叱之,須發皆張,左右大駭,不覺倒退數步。秦王意不悅,然心憚相如,勉強擊缶一聲。相如方起,召趙禦史亦書於簡曰:“某年月日,趙王與秦王會於澠池,令秦王擊缶。”秦諸臣意不平,當筵而立,請於趙王曰:“今日趙王惠顧,請王割十五城為秦王壽!”相如亦請於秦王曰:“禮尚往來,趙既進十五城於秦,秦不可不報。亦願以秦之鹹陽為趙王壽!”秦王曰:“吾兩君為好,諸君不必多言。”乃命左右,更進酒獻酬,假意盡歡而罷。秦客卿胡傷等密勸拘留趙王及藺相如,秦王曰:“諜者言:‘趙設備甚密。’萬一其事不濟,為天下笑。”乃益敬重趙王,約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國君之子,名異人者,為質於趙。群臣皆曰:“約好足矣,何必送質?”秦王笑曰:“趙方強,未可圖也。不送質,則趙不相信。趙信我,其好方堅,我乃得專事於韓矣。”群臣乃服。


    趙王辭秦王而歸,恰三十日。趙王曰:“寡人得藺相如,身安於泰山,國重於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為上相,班在廉頗之右。廉頗怒曰:“吾有攻城野戰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勞,位居吾上。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賤,吾豈甘為之下乎?今見相如,必擊殺之!”相如聞廉頗之言,每遇公朝,托病不往,不肯與頗相會。舍人俱以相如為怯,竊議之。偶一日,藺相如出外,廉頗亦出,相如望見廉頗前導,忙使禦者引車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頗車過方出。舍人等益忿,相約同見相如,諫曰:“臣等拋井裏,棄親戚,來君之門下者,以君為一時之丈夫,故相慕悅而從之,今君與廉將軍同列,班況在右,廉君口出惡言,君不能報,避之於朝,又避之於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竊為君羞之!請辭去!”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將軍者有故,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淺近無知,乞君明言其故。”相如曰:“諸君視廉將軍孰若秦王?”諸舍人皆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雖駑,獨畏一廉將軍哉?顧吾念之,強秦所以不敢加兵於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今兩虎共鬥,勢不俱生,秦人聞之,必乘間而侵趙。吾所以強顏引避者,國計為重,而私仇為輕也。”舍人等乃歎服。


    未幾,藺氏之舍人,與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兩下爭坐。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國家之故,讓廉將軍;吾等亦宜體主君之意,讓廉氏客。”於是廉氏益驕。河東人虞卿遊趙,聞藺氏舍人述相如之語,乃說趙王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藺相如、廉頗乎?”王曰:“然。”虞卿曰:“臣聞前代之臣,師師濟濟,同寅協恭,以治其國,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夫藺氏愈益讓,而廉氏不能諒其情。廉氏愈益驕,而藺氏不敢折其氣。在朝則有事不共議,為將則有急不相恤,臣竊為大王憂之!臣請合廉藺之交,以為大王輔。”趙王曰:“善。”虞卿往見廉頗,先頌其功,廉頗大喜。虞卿曰:“論功則無如將軍矣。論量則還推藺君。”廉頗勃然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何量之有哉?”虞卿曰:“藺君非懦士也,其所見者大。”因述相如對舍人之言,且曰:“將軍不欲托身於趙則已,若欲托身於趙,而兩大臣一讓一爭,恐盛名之歸,不在將軍也。”廉頗大慚曰:“微先生之言,吾不聞過,吾不及藺君遠矣。”因使虞卿先道意於相如,頗肉袒負荊,自造於藺氏之門,謝曰:“鄙人誌量淺狹,不知相國能寬容至此,死不足贖罪矣!”因長跪庭中。相如趨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為社稷臣,將軍能見諒,已幸甚,何煩謝為。”廉頗曰:“鄙性粗暴,蒙君見容,慚愧無地!”因相持泣下。相如亦泣。廉頗曰:“從今願結為生死之交,雖刎頸不變!”頗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極歡而罷。後世稱刎頸之交,正謂此也。無名子有詩雲:


    引車趨避量誠洪,肉袒將軍誌亦雄。今日紛紛競門戶,誰將國計置胸中!


    趙王賜虞卿黃金百鎰,拜為上卿。


    是時,秦大將軍白起擊破楚軍,收郢都。置南郡。楚頃襄王敗走,東保於陳。大將魏冉複攻取黔中,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黃歇,侍世子熊完,入質於秦以求和。白起等複攻魏,至於大梁。梁遣大將暴鳶迎戰,敗績,斬首四萬,魏獻三城以和。秦封白起為武安君。未幾,客卿胡傷複攻魏,敗魏將芒卯,取南陽,置南陽郡。秦王以賜魏冉,號為穰侯。複遣胡傷帥師二十萬伐韓,圍閼與。韓釐王遣使求救於趙。趙惠文王聚集群臣商議:“韓可救與否?”藺相如、廉頗、樂乘皆言:“閼與道險且狹,救之不便。”平原君趙勝曰:“韓魏唇齒相蔽,不救則還戈即向趙矣!”趙奢嘿然無言。趙王獨問之,奢對曰:“道險且狹,譬如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趙王乃選軍五萬,使奢帥之救韓。出邯鄲東門三十裏,傳令立壁壘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軍事者斬!”閉營高臥,軍中寂然。秦軍鼓噪勒兵,聲如震霆,閼與城中,屋瓦皆為振動。軍吏一人來報,秦兵如此恁般。趙奢以為犯令,立斬之以徇。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壘濬溝,為自固計。秦將胡傷,聞有趙兵來救,不見其來,再使諜人探聽,報雲:“趙果有救兵,乃大將趙奢也。出邯鄲城三十裏,即立壘下寨不進。”胡傷未信,更使親近左右,直入趙軍,謂趙奢曰:“秦攻閼與,旦暮且下矣,將軍能戰,即速來!”趙奢曰:“寡君以鄰邦告急,遣某為備,某何敢與秦戰乎?”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視壁壘。秦使者還報胡傷,胡傷大喜曰:“趙兵去國才三十裏,而堅壁不進,乃增壘自固,已無戰情,閼與必為吾有矣。”遂不為禦趙之備,一意攻韓。


    趙奢既遣秦使,約三日,度其可至秦軍,遂出令選騎兵善射慣戰者萬人為前鋒,大軍在後,銜枚卷甲,晝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韓境,去閼與城十五裏,複立軍壘。胡傷大怒,留兵一半圍城,悉起老營之眾,前來迎敵。趙營軍士許曆書一簡,上為“請諫”二字,跪於營前。趙奢異之,命刊去前令,召入曰:“汝欲何言?”許曆曰:“秦人不意趙師卒至,此其來氣盛。元帥必厚集其陣,以防衝突,不然必敗。”趙奢曰:“諾。”即傳令列陣以待。許曆又曰:“《兵法》:‘得地利者勝。’閼與形勢,惟北山最高,而秦將不知據守,此留以待元帥也,宜速據之。”趙奢又曰:“諾。”即命許曆引軍萬人,屯據北山嶺上,凡秦兵行動,一望而知。胡傷兵到,便來爭山。山勢崎嶇,秦兵膽大的,有幾個上前,都被趙軍飛石擊傷。胡傷咆哮大怒,指揮軍將四下尋路。忽聞鼓聲大振,趙奢引軍殺到,胡傷命分軍拒敵。趙奢將射手萬人,分為二隊,左右各五千人,向秦軍亂射。許曆驅萬人,從山頂上趁勢殺下,喊聲如雷,前後夾攻。殺得秦軍如天崩地裂,沒處躲閃,大敗而奔。胡傷馬蹶墜下,幾為趙兵所獲,卻遇兵尉斯離引軍剛到,抵死救出。趙奢追至五十裏,秦軍屯紮不住,隻得望西逃奔,遂解閼與之圍。韓釐王親自勞軍,致書稱謝趙王。趙王封奢為馬服君,位與藺相如、廉頗相並。趙奢薦許曆之才,以為國尉。


    趙奢之子趙括,自少喜談兵法,家傳《六韜》《三略》之書,一覽而盡;嚐與父奢論兵,指天畫地,目中無人,雖奢亦不能難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謂將門出將矣!”奢蹴然不悅曰:“括不可為將。趙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母曰:“括盡讀父書,其談兵自以為天下莫及,子曰‘不可為將’。何故?”奢曰:“括自謂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為將也。夫兵者,死地,戰戰兢兢,博谘於眾,猶懼有遺慮;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權,必果於自用,忠謀善策,無由而入,其敗必矣。”母以奢之語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後二歲,趙奢病篤,謂括曰:“兵兇戰危,古人所戒。汝父為將數年,今日方免敗衄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將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壞家門!”又囑括母曰:“異日若趙王召括為將,汝必述吾遺命辭之。喪師辱國,非細事也!”言訖而終。趙王念奢之功,以括嗣馬服君之職。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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