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鄭人出北門,恍惚間遇見良霄,身穿介胄,提戈而行;曰:“帶與段害我,我必殺之!”其人歸述於他人,遂患病。於是國中風吹草動,便以為良霄來矣!男女皆奔走若狂,如避戈矛。未幾駟帶病卒。又數日,印段亦死。國人大懼,晝夜不寧。公孫僑言於鄭君,以良霄之子良止為大夫,主良氏之祀,並立公子嘉之子公孫泄,於是國中訛言頓息。行人遊吉字子羽,問於僑曰:“立後而訛言頓息,是何故也?”僑曰:“凡兇人惡死,其魂魄不散,皆能為厲。若有所歸依,則不複然矣。吾立祀為之歸也。”遊吉曰:“若然,立良氏可矣,何以並立公孫泄?豈慮子孔亦為厲乎?”僑曰:“良霄有罪,不應立後,若因為厲而立之,國人皆惑於鬼神之說,不可以為訓。吾托言於存七穆之絕祀,良孫二氏並立,所以除民之惑也。”遊吉乃歎服。


    再說周景王二年,蔡景公為其世子般娶楚女羋氏為室。景公私通於羋氏。世子般怒曰:“父不父,則子不子矣!”乃偽為出獵,與心腹內侍數人,潛伏於內室。景公隻道其子不在,遂入東宮,徑造羋氏之室。世子般率內侍突出,砍殺景公,以暴疾訃於諸侯,遂自立為君;是為靈公。史臣論般以子弑父,千古大變!然景公淫於子婦,自取悖逆,亦不能無罪也。有詩歎雲:


    新台醜行汙青史,蔡景如何複蹈之?逆刃忽從宮內起,因思急子可憐兒!


    蔡世子般雖以暴疾訃於諸侯,然弑逆之跡,終不能掩。自本國傳揚出來,各國誰不曉得。但是時盟主偷惰,不能行誅討之法耳!


    其年秋,宋宮中夜失火,夫人乃魯女伯姬也。左右見火至,稟夫人避火。伯姬曰:“婦人之義,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火勢雖迫,豈可廢義?”比及傅母來時,伯姬已焚死矣。國人皆為歎息。時晉平公以宋有合成之功,憐其被火,乃大合諸侯於澶淵,各出財幣以助宋。宋儒胡安國論此事,以為不討蔡世子弑父之罪,而謀恤宋災,輕重失其等矣。此平公所以失霸也。


    周景王四年,晉楚以宋之盟,故將複會於虢。時楚公子圍代屈建為令尹。圍乃共王之庶子,年齒最長,為人桀驁不恭,恥居人下,恃其才器,陰蓄不臣之誌,欺熊麇微弱,事多專決。忌大夫薳掩之忠直,誣以謀叛,殺之而並其室。交結大夫薳罷伍舉為腹心,日謀篡逆。嚐因出田郊外,擅用楚王旌旗,行至芋邑,芋尹申無宇數其僭分,收其旌旗於庫,圍稍戢。至是,將赴虢之會,圍請先行聘於鄭,欲娶豐氏之女。臨行,謂楚王熊麇曰:“楚已稱王位,在諸侯之上。凡使臣乞得用諸侯之禮,庶使列國知楚之尊。”熊麇許之。公子圍遂僭用國君之儀,衣服器用,擬於侯伯,用二人執戈前導。將及鄭郊,郊人疑為楚王,驚報國中。鄭君臣俱大駭,星夜匍匐出迎,及相見,乃公子圍也。公孫僑惡之,恐其一入國中,或生他變,乃使行人遊吉辭以城中舍館頹壞,未及修葺,乃館於城外。公子圍使伍舉入城,議婚豐氏,鄭伯許之。既行聘,筐篚甚盛。臨娶時,公子圍忽萌襲鄭之意,欲借迎女為名,盛飾車乘,乘機行事。公孫僑曰:“圍之心不可測,必去眾而後可。”遊吉曰:“吉請再往辭之。”於是遊吉往見公子圍曰:“聞令尹將用眾迎,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請除地於城外,以聽迎婦之命。”公子圍曰:“君辱貺寡大夫圍,賜以豐氏之婚,若迎於野外,何以成禮?”遊吉曰:“禮,軍容不入國,況婚姻乎?令尹若必用從,以壯觀瞻,請去兵備。”伍舉密言於圍曰:“鄭人知備我矣,不如去兵。”乃使士卒悉棄弓矢,垂阹而入。迎豐氏於館舍,遂赴會所。晉趙武及宋、魯、齊、衛、陳、蔡、鄭、許各國大夫,俱已先在。公子圍使人言於晉曰:“楚晉有盟在前,今此番尋好,不必再立誓書,重複歃血。但將盟宋舊約,表白一番,令諸君勿忘足矣。”祁午謂趙武曰:“圍之此言,恐晉爭先也。前番讓楚先晉,今番晉合先楚,若讀舊書,楚常先矣。子以為何如?”趙武曰:“圍之在會,緝蒲為王宮,威儀與楚王無二。其誌不惟外亢,將有內謀,不如姑且聽之。以驕其誌。”祁午曰:“雖然,前番子木衷甲赴會,幸而不發,今圍更有甚焉,吾子宜為之備。”趙武曰:“所以尋好者,尋弭兵之約也。武知有守信而已,不知其他。”既登壇,公子圍請讀舊書,加於牲上。趙武唯唯。既畢事,公子圍遽歸。諸大夫皆知圍之將為楚君也。史臣有詩雲:


    任教貴倨稱公子,何事威儀效楚王?列國盡知成跋扈,郟敖燕雀尚怡堂。


    趙武心中,終以讀舊書先楚為恥,恐人議論,將守信之語,向各國大夫再三分剖,說了又說。及還過鄭,魯大夫叔孫豹同行,武複言之。豹曰:“相君謂弭兵之約,可終守乎?”武曰:“吾等偷食,朝夕圖安,何暇問久遠?”豹退謂鄭大夫罕虎曰:“趙孟將死矣!其語偷,不為遠計,且年未五十,而諄諄焉如八九十歲老人,其能久乎?”未幾,趙武卒,韓起代之為政。不在話下。


    再說楚公子圍歸國,值熊麇抱病在宮。圍入宮問疾,托言有密事啟奏,遣開嬪侍,解冠纓加熊麇之頸,須臾而死。麇有二子,曰幕,曰平夏,聞變,挺劍來殺公子圍,勇力不敵,俱為圍所殺。麇弟左尹熊比字子幹,宮廄尹熊黑肱字子晰,聞楚王父子被殺,懼禍,比出奔晉,黑肱出奔鄭。公子圍訃於諸侯曰:“寡君麇不祿即世,寡大夫圍應為後。”伍舉更其辭曰:“共王之子圍為長。”圍於是嗣即王位,改名熊虔,是為靈王。以薳罷為令尹,鄭丹為右尹,伍舉為左尹,鬥成然為郊尹。太宰伯州犁有公事在郟,楚王慮其不服,使人殺之。因葬楚王麇於郟,謂之郟敖。以薳啟疆代為太宰。立長子祿為世子。靈王既得誌,愈加驕恣,有獨霸中原之意。使伍舉求諸侯於晉;又以豐氏女族微,不堪為夫人,並求婚於晉侯。晉平公新喪趙武,懼楚之強,不敢違抗,一一聽之。


    周景王六年,為楚靈王之二年,冬十二月,鄭簡公許悼公如楚,楚靈王留之,以待伍舉之報。伍舉還楚複命,言:“晉侯二事俱諾。”靈王大悅,遣使大征會於諸侯,約以明年春三月為會於申。鄭簡公請先往申地,迎待諸侯。靈王許之。至次年之春,諸國赴會者,接踵不絕。惟魯衛托故不至,宋遣大夫向戍代行。其他蔡、陳、徐、滕、頓胡、沈、小邾等國君,俱親身赴會。楚靈王大率兵車,來至申地,諸侯俱來相見。左尹伍舉進曰:“臣聞欲圖霸者,必先得諸侯;欲得諸侯者,必先慎禮。今吾王始求諸侯於晉,宋向戍,鄭公孫僑,皆大夫之良,號為知禮者,不可不慎也。”靈王曰:“古者合諸侯之禮何如?”伍舉曰:“夏啟有鈞台之享,商湯有景亳之命,周武有孟津之誓,成王有岐陽之蒐,康王有酆宮之朝,穆王有塗山之會,齊桓公有召陵之師,晉文公有踐土之盟,此六王二公所以合諸侯者,莫不有禮,惟君所擇。”靈王曰:“寡人欲霸諸侯,當用齊桓公召陵之禮,但不知其禮如何?”伍舉對曰:“夫六王二公之禮,臣聞其名,實未之習也。以所聞齊桓公伐楚,退師召陵,楚使先大夫屈完如齊師,桓公大陳八國車乘,以眾強誇示屈完,然後合諸侯與屈完盟會。今諸侯新服,吾王亦惟示以眾強之勢,使其怖畏,然後征會討貳,不敢不從矣。”靈王曰:“寡人欲用兵於諸侯,效桓公伐楚之事,誰當先者?”伍舉對曰:“齊慶封弑其君,逃於吳國,吳不討其罪,又加寵焉,處以朱方之地,聚族而居,富於其舊,齊人憤怨。夫吳,我之仇也。若用兵伐吳,以誅慶封為名,則一舉而兩得矣。”靈王曰:“善。”於是盛陳車乘,以恐脅諸侯,即申地為會盟。以徐君是吳姬所出,疑其附吳,係之三日,徐子願為伐吳向導,乃釋之。使大夫屈申,率諸侯之師伐吳,圍朱方,執齊慶封,盡滅其族。屈申聞吳人有備,遂班師,以慶封獻功。靈王欲戮慶封,以徇於諸侯。伍舉諫曰:“臣聞‘無瑕者,可以戮人。’若戮慶封,恐其反唇而稽也。”靈王不聽,乃負慶封以斧鉞,綁示軍前,以刀按其頸,迫使自言其罪曰:“各國大夫聽者:無或如齊慶封弑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慶封遂大聲叫曰:“各國大夫聽者:無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圍,弑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諸侯。”觀者皆掩口而笑。靈王大慚,使速殺之。胡曾先生詠史詩雲:


    亂賊還將亂賊誅,雖然勢屈肯心輸。楚虔空自誇天討,不及莊王戮夏舒。


    靈王自申歸楚,怪屈申從朱方班師,不肯深入,疑其有貳心於吳,殺之。以屈生代為大夫。薳罷如晉,迎夫人姬氏以歸,薳罷遂為令尹。


    是年冬,吳王夷昧帥師伐楚,入棘、櫟、麻,以報朱方之役。楚靈王大怒,複起諸侯之師伐吳。越君允常恨吳侵掠,亦使大夫常壽過帥師來會。楚將薳啟疆為先鋒,引舟師先至鵲岸,為吳人所敗。楚靈王自引大兵,至於羅汭。吳王夷昧,使其宗弟蹶繇犒師。靈王怒而執之,將殺其血,以釁軍鼓。先使人問曰:“汝來時曾卜吉兇否?”蹶繇對曰:“卜之甚吉!”使者曰:“君王將取汝血以釁軍鼓,何吉之有?”蹶繇對曰:“吳所卜,乃社稷之事,豈為一人吉兇哉?寡君之遣繇犒師,蓋以察王怒之疾徐,而為守禦之緩急。君若歡焉,好迎使臣,使敝邑忘於儆備,亡無日矣。若以使臣釁鼓,敝邑知君之震怒,而修其武備,於以禦楚有餘矣。吉孰大焉!”靈王曰:“此賢士也!”乃赦之歸。楚兵至吳界,吳設守甚嚴,不能攻入而還。靈王乃歎曰:“向乃枉殺屈申矣!”靈王既歸,恥其無功,乃大興土木,欲以物力製度,誇示諸侯。築一宮名曰章華,廣袤四十裏,中築高台,以望四方,台高三十仞,曰章華台,亦名三休台。以其高峻,凡登台必三次休息,始陟其顛也。其中宮室亭榭,極其壯麗,環以民居。凡有罪而逃亡者,皆召使歸國,以實其宮。宮成,遣使征召四方諸侯,同來落成。不知諸侯幾位到來,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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