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士穀梁益耳聞先克阻其進用,心中大恨。先都不得上軍元帥之職,亦深恨之。時太傅陽處父聘於衛,不與其事。乃處父歸國,聞狐射姑為元帥,乃密奏於襄公曰:“射姑剛而好上,不得民心,此非大將之才也。臣曾佐子餘之軍,與其子盾相善,極知盾賢而且能。夫尊賢使能,國之令典。君如擇帥,無如盾者。”襄公用其言,乃使陽處父改蒐於董。狐射姑未知易帥之事,欣然長中軍之班,襄公唿其字曰:“賈季,向也寡人使盾佐吾子,今吾子佐盾矣!。”射姑不敢言,唯唯而退。襄公乃拜趙盾為中軍元帥,而使狐射姑佐之。其上軍下軍如故。趙盾自此當國,大修政令,國人悅服。有人謂陽處父曰:“子盡言無隱,忠則忠矣,獨不虞取怨於人乎?”處父曰:“苟利國家,何敢避私怨也?”次日,狐射姑獨見襄公,問曰:“蒙主公念先人之微勞,不以臣為不肖,使司戎政;忽然更易,臣未知罪。意者以先臣偃之勳,不如衰乎?抑別有所謂耶?”襄公曰:“無他也。陽處父謂寡人,言吾子不得民心,難為大將。是以易之。”射姑嘿然而退。


    是年秋,八月,晉襄公病,將死,召太傅陽處父,上卿趙盾及諸臣,在榻前囑曰:“寡人承父業,破狄伐秦,未嚐挫銳氣於外國。今不幸命之不長,將與諸卿長別。世子夷皋年幼,卿等宜盡心輔佐,和好鄰國,不失盟主之業可也。”群臣再拜受命。襄公遂薨。次日,群臣欲奉太子即位。趙盾曰:“國家多難,秦狄為仇,不可以立幼主。今杜祁之子公子雍,見仕於秦,好善而長,可迎之以嗣大位。”群臣莫對。狐射姑曰:“不如立公子樂。其母,君之嬖也。樂仕於陳,而陳素睦於晉,非若秦之為怨,迎之,則朝發而夕至矣。”趙盾曰:“不然。陳小而遠,秦大而近。迎君於陳不加睦,而迎於秦,可以釋怨而樹援,必公子雍乃可。”眾議方息。乃使先蔑為正使,士會副之,如秦報喪,因迎公子雍為君。


    將行,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皆在,而欲迎君於他國,恐事之不成,將有他變。子何不托疾以辭之?”先蔑曰:“政在趙氏,何變之有?”林父謂人曰:“‘同官為僚。’吾與士伯為同僚,不敢不盡吾心。彼不聽吾言,恐有去日,無來日矣。”不說先蔑往秦。且說狐射姑見趙盾不從其言,怒曰:“狐趙等也。今有趙其無狐耶?”亦陰使人召公子樂於陳,將為爭立之計。早有人報知趙盾。盾使其客公孫杵臼,率家丁百人,伏於中路,候公子樂行過,要而殺之。狐射姑益怒曰:“使趙孟有權者,陽處父也。處父族微無援,今出宿郊外,主諸國會葬之事,刺之易耳。盾殺公子樂,我殺處父,不亦可乎?”乃與其弟狐鞫居謀。鞫居曰:“此事吾力能任之。”與家人詐為盜,夜半逾牆而入,處父尚秉燭觀書,鞫居直前擊之,中肩。處父驚而走,鞫居逐殺之,取其首以歸。陽處父之從人,有認得鞫居者,走報趙盾。盾佯為不信,叱曰:“陽太傅為盜所害,安敢誣人?”令人收殮其屍。此九月中事。


    至冬十月,葬襄公於曲沃。襄夫人穆嬴同太子夷皋送葬,謂趙盾曰:“先君何罪?其適嗣亦何罪?乃舍此一塊肉,而外求君於他國耶?”趙盾曰:“此國家大事,非盾一人之私也。”葬畢,奉主入廟。趙宣子即廟中謂諸大夫曰:“先君惟能用刑賞,以伯諸侯。今君柩在殯,而狐鞫居擅殺太傅,為諸臣者,誰不自危?此不可不討也!”乃執鞫居付司寇,數其罪而斬之。即於其家,搜出陽處父之首,以線縫於頸而葬之。狐射姑懼趙盾已知其謀,乃夜乘小車,出奔翟國,投翟主白暾去訖。


    時翟國有長人曰僑如,身長一丈五尺,謂之長翟。力舉千鈞,銅頭鐵額,瓦礫不能傷害。白暾用之為將,使之侵魯。文公使叔孫得臣帥師拒之。時值冬月,凍霧漫天,大夫富父終甥,知將雨雪,進計曰:“長翟驍勇異常,但可智取,不可力敵。”乃於要道,深掘隱坑數處,將草蓐掩蓋,上用浮土。是夜果降大雪,鋪平地麵,不辨虛實。富父終甥引一支軍,去劫僑如之寨。僑如出戰,終甥詐敗,僑如奮勇追殺。終甥留下暗號,認得路徑,沿坑而走。僑如隨後趕來,遂墜於深坑之中。得臣伏兵悉起,殺散翟兵。終甥以戈刺僑如之喉而殺之,取其屍載以大車,見者都駭,以為防風氏之骨,不是過也。得臣適生長子,遂名曰叔孫僑如,以誌軍功。


    自此魯與齊衛合兵伐翟,白暾走死,遂滅其國。狐射姑轉入赤翟潞國,依潞大夫酆舒。趙盾曰:“賈季,吾先人同時出亡者,左右先君,功勞不淺。吾誅鞫居,正以安賈季也。彼懼罪而亡,何忍使孤身棲止於翟境乎?”乃使臾駢送其妻子往潞。臾駢喚集家丁,將欲起行。眾家丁稟曰:“昔蒐夷之日,主人盡忠於狐帥,反被其辱,此仇不可不報。今元帥使主人押送其妻孥,此天賜我也。當盡殺之,以雪其恨!”臾駢連聲曰:“不可,不可!元帥以送孥見委,寵我也。元帥送之,而我殺之,元帥不怒我乎?乘人之危,非仁也;取人之怒,非智也。”乃迎其妻子登車,將家財細細登籍,親送出境,毫無遺失。射姑聞之,歎曰:“吾有賢人而不知,吾之出奔宜也!”趙盾自此重臾駢之人品,有重用之意。


    再說先蔑同士會如秦,迎公子雍為君。秦康公喜曰:“吾先君兩定晉君,當寡人之身,複立公子雍,是晉君世世自秦出也。”乃使白乙丙率車四百乘,送公子雍於晉。


    卻說襄夫人穆嬴自送葬歸朝之後,每日侵晨,必抱太子夷皋於懷,至朝堂大哭,謂諸大夫曰:“此先君適子也,奈何棄之!”既散朝,則命車適於趙氏,向趙盾頓首曰:“先君臨終,以此子囑卿,盡心輔佐。君雖棄世,言猶在耳。若立他人,將置此子於何地耶?不立吾兒,吾子母有死而已。”言畢,號哭不已。國人聞之,無不哀憐穆嬴,而歸咎於趙盾。諸大夫亦以迎雍失策為言。趙盾患之,謀於郤缺曰:“士伯已往秦迎長君矣,何可再立太子?”缺曰:“今日舍幼子而立長君,異日幼子漸長,必然有變。可亟遣人往秦,止住士伯為上。”盾曰:“先定君,然後發使,方為有名。”即時會集群臣,奉夷皋即位,是為靈公,時年才七歲耳。


    百官朝賀方畢,忽邊諜報稱:“秦遣大兵送公子雍已至河下。”諸大夫曰:“我失信於秦矣,何以謝之?”趙盾曰:“我若立公子雍,則秦吾賓客也。既不受其納,是敵國矣。使人往謝,彼反有辭於我,不如以兵拒之。”乃使上軍元帥箕鄭父輔靈公居守。盾自將中軍。先克為副,以代狐射姑之職。荀林父獨將上軍。先都因先蔑往秦,亦獨將下軍。三軍整頓,出迎秦師,屯於廑陰。秦師已濟河而東,至令狐下寨。聞前有晉軍,猶以為迎公子雍而來,全不戒備。先蔑先至晉軍來見趙盾。盾告以立太子之故。先蔑睜目視曰:“謀迎公子,是誰主之?今又立太子而拒我乎?”拂袖而出,見荀林父曰:“吾悔不聽子言,以至今日。”林父止之曰:“子,晉臣也。舍晉安歸?”先蔑曰:“我受命往秦迎雍,則雍是我主,秦為吾主之輔。豈可自背前言,苟圖故鄉之富貴乎?”遂奔秦寨。趙盾曰:“士伯不肯留晉,來日秦師必然進逼,不如乘夜往劫秦寨,出其不意,可以得誌。”遂出令秣穀飼馬,軍士於寢蓐飽食,銜枚疾走,比至秦寨,恰好三更,一聲呐喊,鼓角齊鳴,殺入營門。秦師在睡夢中驚覺,馬不及披甲,人不及操戈,四下亂竄。晉兵直追至刳首之地,白乙丙死戰得脫,公子雍死於亂軍之中。先蔑歎曰:“趙孟背我,我不可背秦!”乃奔秦。士會亦歎曰:“吾與士伯同事,士伯既往秦,吾不可以獨歸也!”亦從秦師而歸。秦康公俱拜為大夫。荀林父言於趙盾曰:“昔賈季奔狄,相國念同僚之義,歸其妻孥。今士伯隨季與某亦有僚誼,願效相國昔日之事。”趙盾曰:“荀伯重義,正合吾意。”遂令衛士送兩宅家眷及家財於秦。胡曾先生有詩雲:


    誰當越境送妻孥?隻為同僚義氣多。近日人情相忌刻,一般僚誼卻如何?


    又髯翁有詩,譏趙宣子輕於迎雍,以賓為寇:


    奕棋下子必躊躇,有嫡如何又外求?賓寇須臾成反覆,趙宣謀國是何籌?


    按此一戰,各軍將皆有俘獲,惟先克部下驍將蒯得,貪進不顧,為秦所敗,反喪失戎車五乘。先克欲按軍法斬之,諸將皆代為哀請。先克言於趙盾,乃奪其田祿。蒯得恨恨不已。


    再說箕鄭父與士穀梁益耳素相厚善,自趙盾升為中軍元帥,士穀梁益耳俱失了兵柄,連箕鄭父也有不平之意。時鄭父居守,士穀梁益耳俱聚做一處,說起:“趙盾廢置自由,目中無人。今聞秦以重兵送公子雍,若兩軍相持,急未能解,我這裏從中為亂,反了趙盾,廢夷皋迎公子雍,大權皆歸於吾黨之手。”商議已定。不知成敗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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