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卻說宋襄公自敗了齊兵,納世子昭為君,自以為不世奇功,便想號召諸侯,代齊桓公為盟主。又恐大國難致,先約滕、曹、邾、鄫小國,為盟於曹國之南。曹邾二君到後,滕子嬰齊方至。宋襄不許嬰齊為盟,拘之一室。鄫君懼宋之威,亦來赴會,已逾期二日矣。宋襄公問於群臣曰:“寡人甫倡盟好,鄫小國,輒敢怠慢,後期二日,不重懲之,何以立威!”大夫公子蕩進曰:“向者齊桓公南征北討,獨未服東夷之眾。君欲威中國,必無服東夷,欲服東夷,必用鄫子。“襄公曰:“用之何如?”公子蕩曰:“睢水之次,有神能致風雨,東夷皆立社祠之,四時不缺。君誠用鄫子為犧牲,以祭睢神,不惟神將降福,使東夷聞之,皆謂君能生殺諸侯,誰不聳懼來服?然後借東夷之力,以征諸侯,伯業成矣。”上卿公子目夷諫曰:“不可,不可!古者小事不用大牲,重物命也,況於人乎?夫祭祀,以為人祈福也。殺人以祈人福,神必不饗。且國有常祀,宗伯所掌。睢水河神,不過妖鬼耳!夷俗所祀,君亦祀之,未見君之勝於夷也。而誰肯服之?齊桓公主盟四十年,存亡繼絕,歲有德施於天下。今君才一舉盟會,而遂戮諸侯,以媚妖神,臣見諸侯之懼而叛我,未見其服也。”公子蕩曰:“子魚之言謬矣!君之圖伯與齊異。齊桓公製國二十餘年,然後主盟,君能待乎?夫緩則用德,急則用威,遲速之序,不可不察也。不同夷,夷將疑我;不懼諸侯,諸侯將玩我。內玩而外疑,何以成伯?昔武王斬紂頭,懸之太白旗,以得天下。此諸侯之行於天子者也,而何有於小國之君?君必用之。”襄公本心急於欲得諸侯,遂不聽目夷之言,使邾文公執鄫子殺而烹之,以祭睢水之神。遣人召東夷君長,俱來睢水會祀。東夷素不習宋公之政,莫有至者。滕子嬰齊大驚,使人以重賂求釋,乃解嬰齊之囚。曹大夫僖負羈謂曹共公襄曰:“宋躁而虐,事必無成,不如歸也。”共公辭歸,遂不具地主之禮。襄公怒,使人責之曰:“古者國君相見,有脯資餼牢,以修賓主之好。寡君逗留於君之境上,非一日矣。三軍之眾,尚未知主人之所屬。願君圖之!”僖負羈對曰:“夫授館致餼,朝聘之常禮也。今君以公事涉於南鄙,寡君亟於奔命,未及他圖。今君責以主人之禮,寡君愧甚,惟君恕之!”曹共公遂歸。襄公大怒,傳令移兵伐曹。公子目夷又諫曰:“昔齊桓公會盟之跡,遍於列國,厚往薄來,不責其施,不誅其不及,所以寬人之力,而恤人之情也。曹之缺禮,於君無損,何必用兵?”襄公不聽,使公子蕩將兵車三百乘,伐曹圍其城。僖負羈隨方設備,與公子蕩相持三月,蕩不能取勝。是時,鄭文公首先朝楚,約魯、齊、陳、蔡四國之君,與楚成王為盟於齊境。宋襄公聞之大驚。一來恐齊魯兩國之中,或有倡伯者,宋不能與爭,二來又恐公子蕩攻曹失利,挫了銳氣,貽笑於諸侯,乃召蕩歸。曹共公亦恐宋師再至,遣人至宋謝罪。自此宋曹相睦如初。


    再說宋襄公一心求伯,見小國諸侯,紛紛不服,大國反遠與楚盟,心中憤急,與公子蕩商議。公子蕩進曰:“當今大國,無過齊楚。齊雖伯主之後,然紛爭方定,國勢未張。楚僭王號,乍通中國,諸侯所畏。君誠不惜卑詞厚幣,以求諸侯於楚,楚必許之。借楚力以聚諸侯,複借諸侯以壓楚,此一時權宜之計也。”公子目夷又諫曰:“楚有諸侯,安肯與我?我求諸侯於楚,楚安肯下我?恐爭端從此開矣!”襄公不以為然。即命公子蕩以厚賂如楚,求見楚成王。成王問其來意,許以明年之春,相會於鹿上之地。公子蕩歸報襄公,襄公曰:“鹿上齊地,不可不聞之齊侯。”複遣公子蕩如齊修聘,述楚王期會之事。齊孝公亦許之。時宋襄公之十一年,乃周襄王之十二年也。


    次年春正月,宋襄公先至鹿上,築盟壇以待齊楚之君。二月初旬,齊孝公始至。襄公自負有納孝公之功,相見之間,頗有德色。孝公感宋之德,亦頗盡地主之禮。又二十餘日,楚成王方到。宋齊二君接見之間,以爵為序。楚雖僭王號,實是子爵。宋公為首,齊侯次之,楚子又次之。這是宋襄公定的位次。至期,共登鹿上之壇,襄公毅然以主盟自居,先執牛耳,並不謙讓。楚成王心中不悅,勉強受歃。襄公拱手言曰:“茲父忝先代之後,作賓王家,不自揣德薄力微,竊欲修舉盟會之政,恐人心不肅,欲借重二君之餘威,以合諸侯於敝邑之盂地,以秋八月為期。若君不棄,倡率諸侯,徼惠於盟,寡人願世敦兄弟之好。自殷先王以下,鹹拜君之賜,豈獨寡人乎?”齊孝公拱手以讓楚成王,成王亦拱手以讓孝公,二君互相推讓,良久不決。襄公曰:“二君若不棄寡人,請同署之。”乃出征會之牘,不送齊侯,卻先送楚成王求署。孝公心中亦懷怏怏。楚成王舉目觀覽,牘中敘合諸侯修會盟之意,效齊桓公衣裳之會,不以兵車。牘尾宋公先已署名。楚成王暗暗含笑,謂襄公曰:“諸侯君自能致,何必寡人?”襄公曰:“鄭許久在君之宇下,而陳蔡近者複受盟於齊,非乞君之靈,懼有異同。寡人是以借重於上國。”楚成王曰:“然則齊君當署,次及寡人可也。”孝公曰:“寡人於宋,猶宇下也,所難致者,上國之威令耳。”楚王笑而署名,以筆授孝公。孝公曰:“有楚不必有齊。寡人流離萬死之餘,幸社稷不損,得從末歃為榮,何足重輕,而褻此簡牘為耶?”堅不肯署。論齊孝公心事,卻是怪宋襄公先送楚王求署,識透他重楚輕齊,所以不署。宋襄公自負有恩於齊,卻認孝公是衷腸之語,遂收牘而藏之。三君於鹿上又敘數日,丁寧而別。髯仙有詩歎曰:


    諸侯原自屬中華,何用紛紛乞楚家?錯認同根成一樹,誰知各自有丫叉?


    楚成王既歸,述其事於令尹子文。子文曰:“宋君狂甚!吾王何以征會許之?”楚王笑曰:“寡人欲主中華之政久矣,恨不得其便耳。今宋公倡衣裳之會,寡人因之以合諸侯,不亦可乎?”大夫成得臣進曰:“宋公為人好名而無實,輕信而寡謀,若伏甲以劫之,其人可虜也。”楚王曰:“寡人意正如此。”子文曰:“許人以會而複劫之,人謂楚無信矣,何以服諸侯?”得臣曰:“宋喜於主盟,心有傲諸侯之心。諸侯未習宋政,莫之與也。劫之以示威,劫而釋之,又可以示德。諸侯恥宋之無能,不歸楚,將誰歸乎?夫拘小信而喪大功,非策也。”子文奏曰:“子玉之計,非臣所及。”楚王乃使成得臣鬥勃二人為將,各選勇士五百人,操演聽令,預定劫盟之計。不必詳說,下文便見。


    且說宋襄公歸自鹿上,欣然有喜色,謂公子目夷曰:“楚已許我諸侯矣。”目夷諫曰:“楚,蠻夷也,其心不測。君得其口,未得其心,臣恐君之見欺也。”襄公曰:“子魚太多心了。寡人以忠信待人,人其忍欺寡人哉?”遂不聽目夷之言,傳檄征會。先遣人於盂地築起壇場,增修公館,務極華麗。倉場中儲積芻糧,以待各國軍馬食費。凡獻享犒勞之儀,一一從厚,無不預備。至秋七月,宋襄公命乘車赴會。目夷又諫曰:“楚強而無義,請以兵車往。”襄公曰:“寡人與諸侯約為‘衣裳之會’,若用兵車,自我約之,自我墮之,異日無以示信於諸侯矣。”目夷曰:“君以乘車全信,臣請伏兵車百乘於三裏之外,以備緩急如何?”襄公曰:“子用兵車,與寡人用之何異?必不可!”臨行之際,襄公又恐目夷在國起兵接應,失了他信義,遂要目夷同往。目夷曰:“臣亦放心不下,也要同去。”於是君臣同至會所。楚、陳、蔡、許、曹、鄭六國之君,如期而至。惟齊孝公心懷殃殃,魯僖公未與楚通,二君不到。襄公使候人迎接六國諸侯,分館安歇,迴報:“都用乘車。楚王侍從雖眾,亦是乘車。”襄公曰:“吾知楚不欺吾也!”


    太史卜盟日之吉,襄公命傳知各國。先數日,預派定壇上執事人等。是早五鼓,壇之上下,皆設庭燎,照耀如同白日。壇之旁,別有憩息之所,襄公先往以待。陳穆公款,蔡莊公甲午,鄭文公捷,許僖公業,曹共公襄五位諸侯,陸續而至。伺候良久,天色將明,楚成王熊惲方到。襄公且循地主之禮,揖讓了一番,分左右兩階登壇。右階賓登,眾諸侯不敢僭楚成王,讓之居首。成得臣鬥勃二將相隨,眾諸侯亦各有從行之臣。不必細說。左階主登,單隻宋襄公及公子目夷君臣二人。方才升階之時,論個賓主,既登盟壇之上,陳牲歃血,要天矢日,列名載書,便要推盟主為尊了。宋襄公指望楚王開口,以目視之。楚王低頭不語。陳蔡諸國,麵麵相覷,莫敢先發。襄公忍不住了,乃昂然而出曰:“今日之舉,寡人欲修先伯主齊桓公故業,尊王安民,息兵罷戰,與天下同享太平之福,諸君以為何如?”諸侯尚未答應,楚王挺身而前曰:“君言甚善!但不知主盟今屬何人?”襄公曰:“有功論功,無功論爵,更有何言!”楚王曰:“寡人冒爵為王久矣。宋雖上公,難列王前,寡人告罪占先了。”便立在第一個位次。目夷扯襄公之袖,欲其權且忍耐,再作區處。


    襄公把個盟主捏在掌中,臨時變卦,如何不惱。包著一肚子氣,不免疾言遽色,謂楚王曰:“寡人徼福先代,忝為上公,天子亦待以賓客之禮。君言冒爵,乃僭號也。奈何以假王而壓真公乎?”楚王曰:“寡人既是假王,誰教你請寡人來此?”襄公曰:“君之至此,亦是鹿上先有成議,非寡人之謾約也。”成得臣在旁大喝曰:“今日之事,隻問眾諸侯,為楚來乎?為宋來乎?”陳蔡各國,平素畏服於楚,齊聲曰:“吾等實奉楚命,不敢不至。”楚王嗬嗬大笑曰:“宋君更有何說?”襄公見不是頭,欲待與他講理,他又不管理之長短,欲作脫身之計,又無片甲相護,正在躊躇。隻見成得臣鬥勃卸去禮服,內穿重鎧,腰間各插小紅旗一麵,將旗向壇下一招,那跟隨楚王人眾,何止千人,一個個俱脫衣露甲,手執暗器,如蜂攢蟻聚,飛奔上壇。各國諸侯,俱嚇得魂不附體。成得臣先把宋襄公兩袖緊緊撚定,同鬥勃指揮眾甲士,擄掠壇上所陳設玉帛器皿之類。一班執事,亂竄奔逃。宋襄公見公子目夷緊隨在旁,低聲謂曰:“悔不聽子言,以至如此,速歸守國,勿以寡人為念!”目夷料想跟隨無益,乃乘亂逃迴。不知宋襄公如何脫身,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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