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上官魯氏曾告訴我,我們上官家,就算隻剩下最後一個女人,也要報了這滅門之仇。堂姐上官雲曦,隻是我們家族複仇的一粒棋子。


    而博陵帝與堂姐之間的生死絕戀,純粹隻是一個意外。


    “還在看?還嫌皮癢?還嫌一張臉腫得不夠難看?”下意識的撫了撫腫得毫無知覺的臉,我也顧不得予以反擊,抄手拾了捧殿前的積雪,輕輕敷在臉上。


    我沒有十分的容貌,卻有十分的驚豔,心疼自己,更心疼這張備受摧殘的容顏。


    掌間的積雪漸漸融化,我隻覺麵上的灼熱消減了許多,待我緩過氣來,恭慎長親王仍與博陵帝在殿中密談,王世子曄華避了出來,披著紫猞猁皮風帽大氅倨高臨下的望著我。


    “恭喜殿下得以世襲罔替,將要繼承親王的王位。”我打了個千兒算是行禮,背卻挺得筆直,心中隻道,將來他未必能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論威望他不及其父親恭慎長親王,論尊貴他不及其博陵帝的兄長謹王。


    “你這是在諷刺我所仰仗的不過是父輩的蔭庇,還是再嘲笑我,縱使我將來手握重權,也無法像皇上那樣,一麵驅使你,一麵下死力整治你。”


    他分明是憤怒的,陰篤的目光就像兩簇跳動的火苗子,可他麵上除了收起適才的倨傲,依舊是麵無表情,僵硬得無懈可擊,甚至連聲音也冷淡平緩,無一絲情緒波動。


    “奴婢不敢。”


    我原以為輕而易舉就已經激怒他,正欲等著看他大發雷霆,在天子的寢宮醜態畢露,他卻不動深色的擋了迴去,那樣自矜自持,越發顯得我一臉的狼狽,一臉的落魄。


    他離去前,還扔了句:“我從來不打女人,也不屑底下人的打女人,但如你這般女子,的確是欠調教,你,不過也是嘴上逞強罷了。”


    真是令人七竅生煙。


    王世子曄華不僅以牙還牙,還看透了我心中的軟弱,他似乎是這麽久以來,唯一一個隻一眼就看透我的人。


    我厭惡這種被人看透的感覺,像是赤裸


    裸的暴露在冰天雪地中,自那以後,我更厭惡他,每每聽到他的名字,恨不能耷拉著耳朵,每每見到他,恨不能掉頭就走。


    偏是情非得已,偏是想也不能夠。


    恭慎親王引退之後,王世子曄華世襲罔替,當日便襲了親王的爵位,並以繼親王的身份正大光明的進入了議政王會議,與博陵帝的庶兄長,謹王比肩。


    逢初一、十五,他便會與謹王一道入宮議政。


    直到此時,我才深覺博陵帝吊著的這口氣,竟也拖了許久,過了冬至,很快就是新年,聽太醫院的禦醫說,倘或天可憐見,皇上能夠熬過立春,就有好轉的可能。


    禦前的危機像是暫時解除,我也不必擔心隨時會被勒令去殉葬,皇帝恨我已久,我也漸漸習慣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至於打罵,那是家常便飯,通常是舊傷未愈,新傷又起,隻是博陵帝不許底下人打我的臉,而是打在我的身上。


    我的身上總是淤紫紅腫,禦前的人有時下手重了,夜半會咳血,隻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斷告誡自己,能夠在夾縫中謀得苟活的機會,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再怎麽難熬,總是有命等到博陵帝死在我的前頭。


    每每這樣想,就是湧到口裏的鮮血,都能夠強忍著又咽迴去。但他二人的到來,卻又將我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厭惡恭親王,卻心係謹親王。


    因著恭慎長親王的引退,謹王榮升為親王,成為皇室的大長輩,王世子曄華襲了親王的爵位則被稱為恭親王,一則是對引退的恭慎長親王表是尊敬,另一則也是他初出茅廬,剛在政治上展露頭角,身份雖是尊貴,卻還擔不得“慎長”二字。


    我隻願恭親王如扶不起的阿鬥,而謹親王前程似錦,倘或博陵帝駕崩,指不定他還能夠看顧我,助我一臂之力,得以全身而退。


    “奴婢給兩位千歲請安。”


    “上官大人多有操勞,不必掬禮,”還是那溫柔的笑容,還是那古井一般幽深的眸子,謹王如今貴為親王,身分雖得以抬至高位,待人依舊是和氣,隻是少了昔日的風趣幽默。


    忽然有些心酸,他喚我為上官大人,這分禮遇過於客套,我們之間顯然是生疏了。


    “承蒙殿下謬讚,皇上此刻正在更衣,請兩位千歲稍憩片刻。”我躬著身子引他二人至日光殿偏殿,天寒地凍,外頭雖下著鵝毛般的大雪,偏殿內卻溫暖如春,適有禦前的宮人奉上茶水點心。


    “這倒是個好去處,本王記得皇上最愛在偏殿吃茶看折子戲,”謹親王看著像是望向我,實則將話鋒一轉,與恭親王閑話家常。


    “我怎麽聽父王提及皇上從前倒也不是愛看戲,隻是為了陪已故之雲妃娘娘。”恭親王一麵撩袍角往坐在大炕上,一麵揭了蓋碗,儼儼實實的呷了大口熱茶奶。


    一時內殿彌漫著乳糖的甜膩,與祁紅迴甘的香氣,氣氛原應是輕鬆而閑適,我卻在謹親王清瘦的麵容上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


    有憤怒、有感傷、有怨懟……原來在他心裏一直深愛著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堂姐上官雲曦。他與皇上,都愛了同一個女人。


    他掩藏的可真好,即使我恢複了記憶,卻想不起他是何時愛了她。


    “是麽?還是叔王心細如塵,本王隻當是皇上喜歡。”


    “那麽王叔可愛聽戲?據聞王叔府上還養著戲班,我雖不愛聽戲,就愛看個熱鬧,尤其是武戲,沒文戲那麽造作。”


    恭親王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話中有話,明擺著去揭謹親王的傷疤,看來他豈止是從父親慎長親王處道聽途說,想必在他繼承爵位之前,早就安插了眼線在宮中。


    “本王府裏那都是花拳秀腿鬧著玩兒,王侄府裏養的那才是真憑本事。”


    “恭親王所指這人可是趙源?”


    簾櫳響動,是博陵帝在福寶康的攙扶下正緩步步入偏殿,每走一步雖遲緩,卻已經不再如從前那般喘得厲害,皇帝的身子骨較好轉了許多。


    “迴皇上話,正是九門提督趙源,他可是王侄府上第一人。”


    “趙源這人的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勇猛,讓他守著小小的九門委實有些屈就,若非是恭親王提及,這樣的人才隻怕是被埋沒了。”


    恭親王有沒有聽得清楚明白,反正我是聽出了弦外之音,謹王親與博陵帝是密謀已久我不得而知,至少在打擊排擠慎長親王一派這件事情上是不謀而合。


    謹親王想要打擊政敵,博陵帝想要收迴旁落的大權。


    “趙源從前投到臣侄府上,臣侄的父親愛才心切才推薦此人出仕朝庭,如今既得皇上青睞,又得王叔讚譽,那是他的造化,臣侄謹尊禦命。”


    “皇侄能這樣想,朕很欣慰,不如就由皇兄掂量著給趙源尋個更能為朝庭效力的差使。”


    “此事既是皇上恩典,臣必盡力去辦……”博陵帝與謹親王一唱一和,顯然給年輕的恭親王一記下馬威,但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議政結束後,博陵帝照例在紫垣宮賜宴,他因精神少短,體力不支,仍由我陪著侍宴。時逢三九嚴寒的天氣,宮中禦膳房溫了酒,由宮人抬著綠玉神仙爐,伺候謹親王與恭親王用膳。


    “這神仙爐應該是從新羅傳入天朝,暖而不膩,鮮而不淡,特別是這製過的牛肉入口即化,禦前的人真是有心了。”


    “兩位殿下若是喜歡,不妨多進一些。”謹親王到底是心細,隻嚐了一口,便吃出與眾不同,這是我命如意特地為他備下的,雖說是經由禦膳廚房呈上來,實則全是如意的手藝。


    “本王卻覺著太過於清淡,吃了幾口食之無味,還是換些上京口味的菜色,省得過不了一、兩個時辰,那五髒廟便鬧得荒。”


    恭親王也真夠沒品味的,每日肥雞大鴨子,也不嫌膩得慌,罷罷罷,這膳食本就不是為他準備的,我一麵應承著他,一麵叫進禦前的人:“是,奴婢這就命人再上一些甜暖之食。”


    “誰跟你說本王喜歡甜暖之食?”


    恭親王一個厲色飛來,將手中的酒盅“啪”的一聲擲在香案上,驚得眾人一慌,我心中厭煩至極,卻也隻能強忍著,迴道:“都是奴婢思慮不周,還請恭親王殿下明示。”


    “王叔,我府上還有家宴,恕不奉陪。”他一揖,又是揚長而去,明擺著是令我沒臉,令禦前的人沒臉,眾人雖不敢多言,卻深覺這恭親王年少輕狂,遠不及謹親王謙和。


    自那以後,博陵帝待謹親王更為親厚,此是後話。


    “曄華年輕氣盛,你不要跟他計較。”


    “嘁,他跟你不就差個三、五歲麽?聽你這口氣倒成了老頭子。”謹親王借更衣之際將我拉入內室,摩挲著我單薄的衣衫關切道:“怎麽也不多穿兩件?若是著涼那該如何是好?”


    “宮裏暖和,才入秋就置了薰籠。”


    我搭訕著笑了笑,其實有些惶恐,深怕禦前的人瞧見,一則是怕自個兒被博陵帝秋後算帳,一則也是怕耽擱了他的前程。


    “讓我瞧瞧你的傷口。”


    “沒傷呀!”


    我支支唔唔,想要推開他,他卻抓著我冰涼的手,輕輕一拉,自小臂到手肘,布滿大大小小的淤痕,看得他心驚肉跳,喃喃道:“真沒想到,皇上竟命人下了這麽重的手。”


    “一時半刻還死不了,”我的聲音卻分明低了幾分,隱隱帶著哭腔,眼見他如此擔心,我哽咽著欲將噙在眼眶打轉的淚水逼了迴去,但是眼淚卻又掉了下來。


    “多則一年,少則半年,我必想轍……”


    “接了我出去麽?你覺得這可能麽?這條路既是你的選擇,也是是我的選擇,”我笑了笑,盡管比哭還難看,卻也覺得釋然。


    做不成他最深愛的女人,做他以誠相待的知己卻也不錯。


    聞言,他沒來由的一陣沉默,這便是謹親王的性情,明明百轉千迴,卻總是看似雲淡風清,這是他的好,將能扛的一切都扛下,這卻也是他的不好,他將自己的心設了防,縱使我想,也不能夠進入他的心防。


    “想不想知道,我為何會喜歡雲曦?”


    “坦白的說很想知道,但你若不願我便不問。”他喚她為雲曦,就像博陵帝喚堂姐一般,那樣親昵,我這位堂姐還真是不同尋常,即使死了,也永遠的活在了這兩個男人的心裏。


    “其實,她應該告訴過你。”


    他大約是看出我的妒意,解了厚重的閃緞披風披在我單薄的身上,兀自坐上暖轎,雪越下越大,謹親王一行最終消逝成一個雪點,我撐著油紙傘立於紫垣宮外的丹墀上,此情此景,於我與他,並不是第一次,隻是每一次,我們總是擦肩而過。


    但我還是想不起,堂姐是何時告訴過我,以至於堂姐的相貌都是那麽模糊,若非博陵帝提及她,這個人就像是我從記憶中剔除了一般。


    也許她就是我打開全部記憶的一把鑰匙。


    “小、小姐,太、太夫人還活著。”經過如意連日的尋訪,在北宮打探到祖母上官魯氏的消息,隻是她已不在乾西六所,而是在北宮最僻靜荒涼的廢宮。


    那是我們上官一族初入宮時曾聚居過的地方,自堂姐逝後,上官家的一切又都迴到了起點麽?


    猶記得堂姐封妃那日,博陵帝命人以八抬大轎將祖母抬入乾西六所,雖不能赦免了祖母的罪籍,仍以朝庭命婦的身份禮遇她,那時祖母曾對我說將來也不指望我比堂姐更有出息,我隻要不給她惹出亂子就好。


    “祖母,是我,素履。”


    那時我問她是嫌我丟了上官家的臉嗎?


    她說是,我便嫌了她,也更厭惡堂姐,如果可以,我曾經有不止一次有想過,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她們了,可如今我卻還是選擇來見她,她畢竟是這世上唯一與我血脈相傳的親人。


    “我還以為是雲曦迴來了。”


    屋子裏沒有地籠,隻得一隻小小的紅泥火,爐子裏填滿的不是成型的霜炭,而是沾滿雪珠的枯枝,遇著火花嗶剝作響,散發著嗆人的煙氣。


    “內務府的人也真夠勢力,雲曦姐姐這才走了多久。”


    “自你離開,她走了也就大半年,”祖母年紀雖長,依舊神采翼翼,她的身上有著一種異常頑強的毅力,熬過了九族被誅,熬過了為奴為婢,自然也熬過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身上那股子要強的勁兒,是因為像極了她罷!


    “你何曾像我半分,你從來就不像我們上官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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