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時光在日升月落間一天天流逝。對於生命個體來說,每過一天就意味著生命減少一天,向死亡更邁進了一步。但對於人類族群而言,每過一天曆史又向前延續了一天,積累又更加豐厚了一些。在每一天人們的忙碌身影裏,在每個人的悲欣交集中,春節悄然來臨。


    前幾天,弟弟陸自強給他通過電話,今年的春節要和王蘭芳迴深州一趟,正式拜訪她的父母。陸自明有點左右為難,按講弟弟難得來一趟深州,自己應該陪他,但是這種情況怎麽陪呢?況且婚後自己還沒有迴老家探過親,三個春節了,應該迴去看一看父母親,陪他們過個年,這也是他早就計劃好的。而且弟弟不在家過年,姐姐又必須迴姐夫家,自己也不在的話,實際上就剩父母親兩人了,考慮再三,陸自明決定還是迴老家過年。


    王蘭芳這段時間也深陷忐忑之中。她很清楚這次迴家向父母親報告戀情等待著的結果是什麽,父母親一定會堅決反對,這是可以意料的。但是婚姻又不能繞開這一關,她深深地愛著陸自強,這個農村青年善良聰慧,堅毅穩重。自明哥和姐姐的感情最終搞成這個結果,確實令人歎息。她也曾怪過自明哥,替姐姐感到不公和傷心。但自明哥是自明哥,陸自強並沒有犯任何錯誤,不應該把這口黑鍋扣到他的頭上。況且姐姐始終沒有說過自明哥一句不好的話,後來隨著秦誌強的出現,結婚生子,這段陳年往事早已塵封。自己這次迴家如實稟告父母的話,肯定又要掀起軒然大波,無異於把已結痂的傷口再次撕裂。可是,怎麽辦呢?這個事不能無限期拖延下去,也不可能永遠瞞著父母親。去年電話裏曾跟姐姐說過此事,姐姐沒有明確反對,但從話語裏還是能夠感受到姐姐的不愉悅。本來想托姐姐先跟父母親吹個風,但這話始終開不了口。今年春節她原打算一個人先迴來跟父母親當麵講清楚,但是陸自強覺得還是一起迴去比較好。反正事情就是這麽個事情,他不放心她一個人麵對,兩個人在一起總有個心理安慰和支撐。她已經在心裏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不能夠最終說服父母親的話,隻能和陸自強兩人迴上海生活了。


    葉蘋蘋春節前的情緒也不高。陸自明提過三四次,希望陪他一起迴老家探親,她都沒有答應。半個多月前又提起這件事,兩人直接大吵了一架。從人情道理上講,陪老公迴家探親,看望公公婆婆,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在葉蘋蘋的腦子裏,壓根沒有公公婆婆的概念。那隻是陸自明留在河寧農村老家的一個小尾巴,與自己有什麽相幹?還要千裏迢迢趕迴去探望他們,算了吧!其實,兒媳婦對待公婆的態度,本質上講就是對待老公的態度。葉蘋蘋對於公婆的看不起和無所謂,源於對陸自明的輕視。嫁給這個男人兩年多時間,越混越差。別人的日子都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一年一個台階地往上竄,隻有陸自明越混越憋屈,跑去當什麽農村指導員。遠離權力中心,升官發財的好事一概與他無緣。一天到晚往鄉下跑,跟一群泥腿子們打交道,還樂此不疲,簡直是腦子有病!


    她現在在質監站裏擔任了一點小職務,打交道的大都是局係統裏大大小小有頭有臉的領導或者建築行業裏的大老板、包工頭,也經常出入高檔消費場所,接觸的人群非官即富,都是場麵上的權貴階層,吃穿用度無不是一身名牌,燈紅酒綠揮金如土,花起錢來連眼都不眨一下。迴到家中一對比陸自明,心理落差就更大了。夫妻之間現在經常吵嘴,在她父母家裏葉蘋蘋說什麽他都不敢反駁,溫溫順順地裝大尾巴狼。一迴到自己家裏,要麽就悶到書房裏看書,直到十二點多才睡覺;要聊天麽也不順著她,說不過三句話就吵起來,整一個偽君子!哎,怎麽辦呢?現在已經是這樣了,後悔也來不及啊!這麽將就著過吧,反正他也管不著,自己樂得一個自由。


    陸自明孤獨地踏上了探親之旅。雖然這幾年國家鐵道建設持續加大投入,各種城鄉基礎設施日益改善,但是春運期間交通運力仍顯不足。坐汽車、趕火車仍是人潮洶湧、摩肩擦踵、人滿為患。至今,陸自明隻要一踏入汽車站或者火車站就條件反射般地想要奔跑起來,這是多年來生怕擠不上汽車或者火車留下的心理後遺症。春運期間,整個火車站大廳裏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幾乎每個人都是大包小包,手提肩扛。一張張陌生的臉上,無論男女老幼都寫滿疲憊。周遭不停地打電話聲,擁擠的人群中的爭執聲,抱在懷裏的嬰兒哭鬧聲......各種喧鬧嘈雜,人聲鼎沸,亂成一鍋粥。人流混成一團向前通過檢票口,陸自明夾雜在人流之中,仿佛不需要自己邁步,被人流裹挾著向前緩慢地挪。通過檢票口後,他情不自禁地跟隨著人們向站台一路小跑。直到找著車廂,放下行李,他才陡然想到自己買的是硬臥票,不必再為搶不著座位而擔憂。他不禁苦笑著搖搖頭,心裏想到,我們這麽個世界人口第一大國,要建設到什麽時候基礎設施才能滿足全民需求呢?看來隻能期待科學技術的提升和突破,方能打破這個春運魔咒吧。


    乙酉年的除夕夜,一個萬家團圓、歡樂祥和的日子。陸自明在家陪父母親吃了年夜飯,晚飯後又一起收看春晚。春晚劉德華的《恭喜發財》一曲封神,成為深受男女老幼喜愛的大眾神曲。邰麗華領舞的《千手觀音》驚豔登場,表演者是一群聾啞人,令大家嘖嘖稱奇,交口稱讚。


    父母親九點不到就睡覺去了,老人家經年積習,已經形成固定的生物鍾。晚飯的時候,父母問了很多問題,雖然陸自明都答“很好”、“過得很開心”之類的掩飾過去,但父母親還是多少能感受到他的窘境。別的不說,兒媳婦沒有陪著迴來就是最明顯的。媳婦家瞧不上咱們這個家,那兒子在她家那邊又能好到哪裏去呢?兒子不願說,又是大過年的,父母親也不能顯出擔心和不安的情緒來。


    陸自明獨自看到十一點,也無心繼續看下去,但又毫無睡意。他走出房門步入自家小院裏,一陣夜風灌進領口,不禁打了個寒顫。山村夜晚的寒意分外濃,月光如水,瀉了一地。此時還未到零點,沒有人家放爆竹,整個小村落靜悄悄的。點燃一支香煙,連吸入肺裏的煙氣都是透心涼。他的思維仍沉浸在剛才的節目裏,為《千手觀音》這個節目深深喝彩。一群聾啞殘疾人,能夠做出如此整齊劃一的曼妙舞姿,背後付出的艱辛和汗水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真是令人感佩!相比自己現在麵臨的一點小困厄算什麽呢?人之立誌,顧不如蜀鄙之僧哉!


    明月在天,萬籟俱寂。一片漆黑的天空,襯得今晚的月兒分外明亮純淨。多久不曾打量過月亮了,他自己也不記得。仿佛進城之後,隻顧埋頭打拚,為了功名利祿奔波,早已忘卻了月兒的存在。似乎也許久不曾讀詩了,自覺言語幹癟,索然寡味,麵目可憎。詩歌是文學最早也是最高形態,一個文化人不讀詩,頭腦裏怎麽會住著文字的精靈呢?今夜的月兒真好啊!雖然隻有小小的一輪月牙兒,卻是那麽明亮,就像那個人兒一樣溫柔可愛。看見月亮就會想起梅芳,似乎隻有在和她戀愛的那段日子裏,自己的心裏充滿詩情畫意,對未來也充滿期待憧憬。弟弟和蘭芳在深州不知道會經曆什麽,不用想也猜得到會經曆什麽,肯定是一次激烈的、令人難堪的遭遇戰。是自己辜負了梅芳,也間接拖累了弟弟的幸福。


    平日裏他不願意多想這個話題,今夜想至此,愧悔交集,痛徹心扉。當初自己辜負梅芳的感情,急功近利的選擇葉蘋蘋,悔之晚矣。婚姻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毫無家庭的幸福感和歸宿感。今後該怎麽辦?與葉蘋蘋的家庭出身、人生經曆、基本三觀相去甚遠,共同話題越來越少。現在才意識到,她是一個完全的祿蠹、徹底的拜金女、現實的物質女孩,毫無精神追求可言。《增廣賢文》有句雲:“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實乃真言!今晚應該成為一個契機,重新審視自己的初衷,反省自己的所為。他深入地思考,痛苦地糾結,考慮應該何時、找何種機會,快刀斬亂麻結束這段錯誤的婚姻。


    夜更深了,寒意更濃,點燃第七支煙,村子裏陸陸續續響起跨年夜的爆竹聲,陸自明知道,新年來臨了!新的一年孕育新的希望,一切仍大有可為。他果斷地撚滅煙頭,返迴屋裏繼續複習注冊建造師考試資料。


    千裏之外,同樣的除夕夜,弟弟陸自強空著肚皮在深州城汽車站旁邊的小旅館內,獨自站在窗邊舉頭望月。一輪淡淡的月牙兒,孤懸夜空,清高孤寂。周遭各種鞭炮聲和煙花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不時地把天空照映得一片明亮。但此時他的心冷冷清清,仿佛墜入無邊黑洞,四周黑漆漆的,看不見一絲光。隻能滿腹委屈,望著明月獨自流淚。


    毫不意外,下午王蘭芳和陸自強的登門拜訪,給整個家庭的歡樂氣氛蒙上了一層陰影。王叔和孫阿姨本來是歡天喜地的準備迎接小女兒帶著男朋友迴家,王蘭芳電話裏隻告訴他們自己要帶男朋友迴家過年,男友是上海交大畢業的名牌大學研究生,現在上海的一家外資計算機公司工作,待遇很高,很有出息。父母親打心裏為她感到高興,大女兒已經算是功德圓滿,現在小女兒也有了好的著落,又逢新年,應該好好慶賀一番!


    老兩口忙活了好幾天,準備了一桌子的豐盛飯菜。但是當開門發現女兒的男朋友是陸自強的時候,王叔和孫阿姨呆立當場,心情像是突然掉入冰窟窿,立刻換上了一張冷冰冰的麵孔。王蘭芳不停地解釋,盡量撇清陸自強和他哥哥的關係。孫阿姨板著臉坐在椅子上,撇著腦袋,一言不發。沉默半晌,王叔突然把一桌子飯菜掀翻在地,一時間杯盤碎裂,滿地狼藉。他盛怒之下一把抓住陸自強的衣領,推推搡搡把他趕出了家門,帶來的大包小包禮品被一股腦丟到樓道外麵。站在門口點著他鼻子怒氣衝衝地罵道:“隻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不可能娶我女兒!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你們倆想要結婚,除非我死掉!”陸自強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麵對這個境況還是流下了委屈的淚水,最後哽咽但堅定地說道:“王叔,孫阿姨,我和蘭芳是真心相愛,我肯定會一輩子對她好!我知道你們對我哥有看法,但我哥是我哥,我是我。除非蘭芳不同意,這輩子我肯定要娶她!”


    王叔被他幾句話噎著,怒不可遏,就要掄起拳頭,飽以老拳。被孫阿姨和蘭芳死死拉住,蘭芳攔住父親,對陸自強說道:“自強,你先走吧,這邊工作我慢慢做!”


    陸自強不敢再火上澆油,抹著眼淚,扭頭離開。


    迴憶起下午發生的一幕幕,陸自強傷心難過,卻又無可奈何。愁緒無處可遣,忽然憶起英國詩人雪萊的《致月亮》,他十分喜愛這首小詩,還曾抄送給蘭芳:


    你為何這般蒼白,


    莫非倦於攀登蒼穹,凝望大地?


    形單影隻,成年漂泊,


    而周遭的星星又和你身世迥異。


    莫非倦於盈虧,


    像一隻抑鬱的眸子,


    什麽也不配消受你堅貞的凝視。


    王梅芳並不知道除夕夜家中這場鬧劇。她猜測妹妹帶陸自強迴家,肯定會遭遇一場激烈的交鋒。但是鬧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是她沒有想到的。第二天登門拜年的時候,家裏隻有父母親兩人在家,冷冷清清,一點過年的氛圍都沒有。母親才一五一十地向她描述了昨晚發生的一切。一早蘭芳就找陸自強去了。王梅芳給妹妹打電話,兩人已經到汽車站買票準備返程上海。梅芳趕到汽車站的時候,兩人正在候車大廳。大年初一的汽車站裏幾乎沒有人,車次也很少。候車大廳裏隻有妹妹和陸自強兩人呆坐在長椅上,孤孤零零,十分淒清。看到她來,兩人都站起身來。王梅芳忽覺一陣恍惚,陸自強長大了,又高又瘦,與陸自明十分相像。隻是比他哥哥還要高些、瘦些,戴著一副眼鏡。妹妹也長大了,完全是大姑娘的樣貌,原來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也變得成熟秀麗。兩人站在一塊,無論身材氣質都十分登對、十分契合。


    本來有點抵觸的心,突然被什麽東西瓦解了。妹妹的這場戀愛,從她得知的第一天起,心裏就很別扭,總覺得被什麽膈應著。尤其是上一次秦誌強在外麵吃飯,被朱小龍一通造謠下藥,夫妻倆為此還冷戰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兩人做了一次坦誠的交流,才把這個心結徹底打開。現在妹妹和陸自強要戀愛結婚,又將與陸自明扯上關係,雖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交集,但總是讓人不舒服,尤其站在秦誌強的角度上考慮。因此,她並沒有主動幫妹妹促成這段姻緣的打算,抱著順其自然的態度觀望。但是今天看到妹妹和陸自強兩人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失魂落魄地坐在汽車站候車大廳的長椅上,心仿佛被什麽東西慢慢融化。兩人輕聲地打招唿:“姐!”“梅芳姐!”


    “你們這是打算迴上海?”王梅芳輕聲問道。


    “嗯,昨晚家裏鬧成那樣,這個年也過不好了。我們先迴去。本來春節期間公司要值班,我還央求要好同事幫忙頂班,現在看來也不需要了......”妹妹低頭說道。


    陸自強低著頭默不作聲。


    王梅芳沉吟道:“嗯,你們先迴去也好。這個事情急切之間也解決不了,讓爸媽冷靜冷靜,總有個適應的過程......”


    “梅芳姐,對不起......”陸自強本來想替哥哥鄭重道個歉。


    王梅芳立即打斷他,說道:“不用道歉。這沒什麽。你們倆自己考慮清楚,如果覺得要堅持走下去,就要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嗯,我們會的。”蘭芳堅定地說道。


    王梅芳正想說什麽,這時檢票員喊道:“去上海的長途汽車開始檢票了!去上海檢票了!”


    陸自強和王蘭芳收拾起行囊,通過驗票通道,揮手告別。王梅芳目送二人的背影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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