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下午一點一刻,陸自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提前十五分鍾來到黃選剛主任的辦公室。黃選剛讓他坐一會,跟他說道:“知道為什麽叫你來嗎?”


    陸自明搖搖頭,如實答道:“不知道。”從蔣水根辦公室離開,他心裏考慮到現在,仍然是一筆糊塗賬。想不出來任何事由,需要集團辦公室主任跟自己談話。莫非又闖了什麽禍了?他仔細排查一遍,似乎也想不出來什麽事情。想要準備點什麽來應對,也是一頭霧水,無從下手。


    “哦,是等會劉總要找你聊聊!”黃選剛輕輕說道。


    宛如一聲驚雷在陸自明的腦袋裏炸開,“劉,劉總找我?…是有什麽事嗎?”他略帶驚惶地問道。


    “哦,你不要急,劉總沒交代,應該沒什麽事,就是找你聊聊。”黃選剛看出來陸自明內心的惶恐。他和蔣水根電話裏還閑扯了幾句,蔣水根斷定陸自明跟劉積仁的關係不一般,有可能是親戚朋友關係,總之是沾親帶故,否則不可能有這種待遇。黃選剛也不能打消心頭的疑問,不過看陸自明的神情狀態,判斷不像。真不知道這個小夥子踩到什麽狗屎運了,被劉積仁如此看重。他心裏忍不住想道。


    一點半,黃選剛準時把陸自明帶進劉積仁的辦公室,“劉總,小陸來了!”“劉總好!”黃選剛和陸自明先後走進辦公室,劉積仁正在批閱文件,聞聲抬頭看看,微笑著說道:“哦,小陸你先坐!”


    黃選剛示意他坐在賓客位的單人沙發上,又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問道:“劉總,其他還有事嗎?”


    劉積仁輕輕說道:“沒事,選剛,你先去忙吧!”黃選剛退出辦公室,順手把門關上。


    劉積仁仍埋頭在文件上簽寫意見。陸自明略顯局促地坐在沙發的前端,屁股不敢往後靠實坐下,提氣凝神的等待著。“小陸,你稍等,先喝口茶。我這有個文件比較急。”劉積仁溫言說道。


    “哦哦,好的,劉總!”聽劉積仁的語氣,陸自明心裏稍覺寬心,看情況應該不會是找自己麻煩的事。在會場上那麽威嚴氣派的領導,接近他卻覺得如沐春風、和藹可親,真是令人神往。他是怎麽修煉達到如此境界的呢?陸自明心裏想道。稍打量一下辦公室,簡潔大氣幹淨。看到牆上“厚德載物”的書法條幅,不覺盯著多看了幾眼。書法很有品位,陸自明仔細品讀,是顏體的根基,蘇體的表麵。顏體的大字,非常耐看,筆墨厚重,行楷結合,字體端莊。每個字的每一筆,毫不間斷,氣韻貫通,力透紙背。墨色變化很多,輕重緩急,一目了然。陸自明幾乎可以感知到書家當時寫字的狀態,以及每個字每一筆的起筆和收筆。所謂書法,到了一定的境界不在乎什麽字體,藝術的打擊力是一樣的,都能震撼心靈。正看得入神,劉積仁端著茶杯,走過來,微笑道:“這幾個字怎麽樣?” 陸自明迴過神來,立即站起來,劉積仁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坐在他旁邊的主位沙發上,把茶杯放下。


    又掏出香煙,問道:“你抽煙嗎?”


    “我不會吸煙,謝謝劉總!”


    劉積仁自己抽出一支香煙點燃,笑道:“我剛問你這幾個字寫得怎麽樣?”


    陸自明有點局促地答道:“寫得實在好。作者是習顏體和蘇體的吧,顏體字寫大字真是有氣魄,端莊厚重,顏筋柳骨麽。”


    “嗯嗯,你的字寫得也很不錯!上次你寫的建議我看過,一筆小楷,很不錯!”劉積仁說道。


    “劉總您過獎了!我業餘喜歡寫兩筆,不過寫得不成體統。”陸自明謙虛地說道。


    “哈哈哈!很不錯了,現在年輕人能寫這麽一手秀氣的字,不多見了。最近在讀些什麽書啊,小陸?”劉積仁狀態很放鬆,身子靠著沙發背,吸著煙卷,煙霧繚繞,很輕鬆隨意地問道。


    陸自明聽著卻很突兀,沒想到劉總會問這種問題,如實答道:“白天主要看業務書籍,這段時間看造價方麵的比較多,新到物業崗位,主要做決算。每天要套定額。”陸自明看一眼劉積仁,他吸著煙聽著,沒有要打斷的意思,於是繼續說:“業餘時間這段時間讀明清史方麵的書籍比較多點。”說著又頓一頓,看看他的反應。


    “哦?明清史方麵,嗯,都看了哪些書啊,具體說說。”劉積仁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陸自明說道:“嗨,劉總,我是個工科生,真正的史書是讀不進的。所謂讀明清史其實也就是讀點小說之類的消遣消遣。明代的麽讀了姚雪垠的《李自成》,清代的讀了二月河的《康熙》、《雍正》,以及唐浩明的《曾國藩》這麽幾部小說,其他的讀了點《萬曆十五年》、《甲申三百年祭》、《明亡清興六十年》之類的輔助書籍。”


    “嗯,不錯,不錯。也不要輕視小說。小說和曆史本來就很難分。把小說當做曆史讀,把曆史當做小說讀,總不過就是那麽些人、那麽些事。所謂的正史,那是隻供幾個專業史家研究用的,要說真實,誰能保證都是真實的?有時候小說的一家之言,反倒更接近人性,更接近常理。凡事反常即為妖,從一般的人情世故道理上去推敲,可能更加接近真相。”劉積仁彈了彈煙灰,繼續說道:“對於一般人而言,讀曆史既不是為了應付考試,也不是做曆史研究。現在讀曆史是抱著讀曆史中的人和事,提升認知的目的去讀的。所以真實不真實還在其次,關鍵是要反映人心人性和人情世故。《紅樓夢》裏不是有副對子‘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麽。《紅樓夢》也是小說,多少史家研究它!你說對不對?”


    “確實如此,劉總。”陸自明聽劉積仁侃侃而談,思想的高度和內容的深度,令他五體投地。隨便的一席話就夠自己消化好一陣子的了。


    劉積仁又問了他的家庭和個人的其他情況,也包括現在的工作情況。非常隨意,非常自然,話題也是天馬行空,絲毫沒有工作交流的套路。陸自明開始還感覺不自然,聊著聊著,進入話題,進入狀態,早已忘卻了拘束和緊張,一唿一應,相談甚歡。最後劉積仁從書櫃裏取出一本馬基雅維利所著的《君主論》說道:“小陸,這本《君主論》你拿迴去讀一讀,是本經典政治學讀物。以後有空我們再交流。”陸自明雙手恭敬地接過書,再次道謝後離開了辦公室。


    王梅芳聽完陸自明的敘述,還是感到很驚訝。的確的,這樣的機會是極其難得的。要說這麽個大集團的一把手毫無目的地找一個普通年輕人閑聊,任誰也不相信,那是不可能的。那麽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隻能是最高領導看中他了,準備提拔重用他。王梅芳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所愛的人果然是年輕才俊,工作剛滿一年,就被領導高看,接下去肯定前程似錦,一片光明;憂的是這樣他與自己的距離就越來越大了,自己一個紡織廠女工,怎麽配得上他呢?剛才想好的話還要不要告訴他呢?她心裏又躊躇起來。


    “你幫我分析分析,劉總找我談話到底是什麽目的?”陸自明熱切地問道。


    王梅芳不答話,頓一頓,端起可樂說道:“自明,祝賀你!這個事明擺著的,劉總找你談話是在考察你,說明他接下去想要用你了,才會近距離考察你一番!總之是好事情啊!”


    陸自明仍然沉浸在下午與劉總聊天的興奮和喜悅之中,聽到王梅芳這麽說,更加高興,也馬上端起杯子,兩人碰杯慶祝。放下杯子,他忍不住說道:“真的嗎?真的是這樣的嗎?”


    王梅芳看著他高興的神情,心卻漸漸沉下去。不行,不能告訴他,至少不能在這個高興的時候掃興。以後等有合適的機會時再說吧。


    朱小龍的身體康複很快。到底年紀輕,恢複的速度超出醫生的保守估計。六月下旬,已經辦理了出院手續,隻是還需要每周到醫院康複科去做兩次康複訓練。經曆此次重大的變故,朱小龍仿佛重生。迴想起與王梅芳的恩怨情仇,恍如隔世。對王梅芳,他已經在心裏慢慢放下,終於理解愛情需要相互欣賞、相互唿應,強扭的瓜不甜。自己的執念最終竹籃打水一場空,害人害己,何苦呢?像是做了一場大夢,現在夢醒了。跳出紡織廠原來的小圈子,發現外麵世界廣闊,還有那麽多的好姑娘可以選擇。經過和盧婷這幾個月的相處,兩人心中暗生情愫。多麽溫柔體貼的姑娘啊,在自己最痛苦、最脆弱、最灰暗時給予自己寶貴的信念和力量,她的悉心照料像母親般寬容偉大。朱小龍愛上了她,心中對她有無限依戀。而對王梅芳的暗戀,就像草木被火燒成了灰燼。那一堆灰燼大約就是遺留心中的一絲遺憾吧,現在這一絲遺憾也被盧婷帶來的溫柔的風吹得一幹二淨。


    朱小龍放下心中執念,想明白了這一切,反觀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何等卑劣。對盧婷的愛戀使他的心變得柔軟,他為自己對王梅芳所做的一切感到愧疚。他下定決心要跟父親談一次,希望解除對她的施壓,把她調迴生產技術科。否則,他的良心難安。晚上在家裏吃飯,朱文白一邊喝著五糧液,一邊想著兒子工作調動的事。上次李國梁主任是很給力的,孫昭賢主任滿口答應調到市房產集團工作,進事業編製。他們老總劉積仁也當場表態同意了,隻等兒子身體徹底康複後就可以辦手續。但是後來,他想到,兒子在國企是駕駛員,調進事業單位最多進個工勤人員編製,說到底,仍舊是當工人。哎,兒子的學曆麽僅是個高中畢業,也沒張文憑。要想進入幹部隊伍,難啊!可是如果不趁此次機會辦好,以後到了建設係統,自己的影響力和把控力就更弱了,那麽機會也就更加渺茫。必須得趁這次機會,一次性解決掉,不留麻煩。否則一輩子當個工人,能有什麽出息呢?


    正為這個事暗暗煩心,朱小龍開口說道:“爸,我有個事情想跟你說。”


    朱文白抿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問道:“什麽事?”


    “就是王梅芳的事……”


    “王梅芳?什麽事?”朱文白一臉疑惑地說道。


    “我現在想通了,我心裏有其他喜歡的人了,也不想再跟她有什麽糾葛。你能不能還是把她重新調迴生技科呀?”朱小龍說道。


    朱文白聽到這話,心裏氣不打一處來。車禍的事情,後來搞清楚原委,那天晚上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哼,都是因為這個王梅芳,才把兒子害成現在這個樣子。這事給自己找了多大的麻煩!花多少冤枉人情和錢財不說,兒子還差點死在她的手裏!要不是兒子理虧在先,他本來絕不會善罷甘休,吃個啞巴虧。但是這筆賬他一直記在心裏,還想調迴去,沒門!除非老子不在紡織廠當書記,哼哼,否則她一世別想翻身!他皺起眉頭,說道:“小龍,你什麽時候能夠成熟一點?你真以為把她調到女工崗位是為了讓你和她談戀愛?開什麽玩笑?這是上級文件的要求,是黨委會的集體決議!”


    “那不是也快一年時間了麽,就是輪崗也應該差不多了吧?”朱小龍看出父親的不悅,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


    “這個事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輪崗什麽時候結束,調不調迴去都要集體研究。”


    “什麽集體研究,還不都是你說了算麽……”朱小龍嘟囔道。


    朱文白怒不可遏,大聲嗬斥道:“瞎說什麽混賬話!紡織廠是我開的?!那是國家的企業,什麽叫我說了算!你個敗家的混小子,不會說話就閉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朱文白越說越火大,愛人趕緊在一旁勸和:“好了好了,老朱,你也別發這麽大的火。孩子又不懂什麽,隨便說說的,不能辦就別辦了,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都是你,從小就把他慣的沒規矩!長這麽大了,也不知道天高地厚,哪天把我氣死了,我看你拿什麽慣著他!”朱文白怒意難消,連帶著老伴也一道罵。


    “好了好了。孩子這麽大了,你也別發脾氣,當心血壓高上去。小龍,你也是的,好好的吃飯,提那個女人幹嘛?你不知道你爸這段時間為你的事操了多少心。要懂事哈!”她兩邊勸道。


    朱小龍不敢再說什麽,隻得悶頭吃飯。因為自己當時的一個念頭,坑了別人姑娘一生,造孽啊!這事他想來想去於心不安,但現在看來一時半會也急不來,隻能等消停一段時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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