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二。”


    杜林剛一越過圍欄,魯傑就大喊了一聲,搖了搖手。


    “來晚了啊,放到平時我也不和你計較這些,現在仲元和小智返京,你居然讓他們等著,自己說,要怎麽辦?”魯傑抿了抿嘴,不懷好意的對杜林說。


    杜林幾個大步間踏上畫舫,身子直接越過魯傑,對於他的話充耳不聞。


    魯傑這個死胖子,嘴碎的很,兩人相處多年,大多時間也都是在鬥嘴中度過。


    “仲元哥,智哥。”


    杜林走到張仲元,蔣智麵前,輕輕打量了兩人一番後,抱拳問候。


    九年不見,麵前的兩人已經變得有些陌生,找不到太多熟悉的痕跡,沒有辦法將麵前的兩人與記憶中的樣子完全重合。


    張仲元身子枯瘦,臉色蠟黃,顴骨凸起,就像是一層皮膜包住了骨頭,看不到什麽血肉,隻有那雙明亮的雙眼,依然未變。


    蔣智弓著腰,低著頭,麵色慘白,雙手背在身後,雙眼不斷的左右躲閃,已經找不到任何當初的痕跡。


    離京前,張仲元是一個身子壯碩的漢子,性子豪放,是他們這群人中當之無愧的大哥,而蔣智是一個小胖子,與魯傑相似,嘴碎,心卻不壞。


    “好小子。”張仲元麵帶喜色,上下打量了杜林一番後,笑了一聲,一拳錘在杜林的胸口:“越長越精神了,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認。”


    說著話,一步向前抱住杜林,手掌在他背後輕輕的拍了幾下。


    “哪有那麽誇張。”


    “即便是仲元哥認不得我了,我也不會忘了仲元哥的模樣。”杜林輕笑了一下說。


    “你小子,倒是變得會說話了,可不像當年,三棒子都蹦不出一個屁來。”張仲元大笑一聲,調侃道。


    相比張仲元的熟絡和熱情,一旁的蔣智到沒有過多言語,隻是在杜林上船問候的那一瞬間抬起了頭,輕輕‘恩’了一聲後,就再次的低下了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好了,好了。”杜林和張仲元還要說些什麽,一旁的魯傑有些不耐,出言打斷了兩人:“進去說,在這裏給人當猴看麽?”


    說著話,魯傑拉扯了一下蔣智,掀開畫舫上的幔布走了盡去。


    “這個胖子……”張仲元搖了搖頭“走,咱們哥倆也進去。”


    兩人相讓一番,最終還是張仲元率先進入。


    張仲元進入畫舫後,杜林輕輕的揉了揉胸口,仰頭想了一下後才邁步進入。


    “仲元哥,不簡單啊。”


    剛剛那一拳看似平常,力氣卻是不小,就像是被重錘砸在胸口,一瞬間杜林隻覺得髒腑劇痛,氣血翻湧,他努力的運行氣血壓製,才勉強站在原地,沒有後退。


    幾人年紀相仿,張仲元和蔣智與杜青同齡,大了杜林三歲,魯傑倒是和杜林同歲,隻是幼時相處中總是喜歡充當大哥。


    他們的爺爺輩,都是跟隨一代趙皇定鼎天下的武勳,隨著一代趙皇臏天,也都相繼老去離世,魯傑的祖輩沒有杜林三人顯赫,雖然也是武勳,卻並沒有被封為傳國武侯,不過他有一個姑姑,貴為當朝皇後。


    九年前柳南案,張仲元,蔣智,家中均受到牽連,張仲元跟隨父親被貶蘭州,整日與風沙作伴,蔣智一家流落瓊涯,和野人瘴氣為伍。


    一張小幾,上麵擺放著十幾樣精致的點心,張仲元和蔣智並排而坐,魯傑斜躺在椅子上,談笑間身上的肥肉不斷翻滾。


    都是人精,自然不會出現什麽冷場的現象,魯傑專心的迎合下,畫舫中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酒過三巡後,那絲陌生的感覺漸漸消散,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事兒重合,似乎又迴到了曾經的年代,即便是蔣智的此時也抬起了頭,和三人開一些玩笑。


    “你們不知道,我剛迴京都那天,在城門前,足足站了半天,近鄉情怯,原本隻以為是矯情,可那天,真的感受到了。”


    “九年,整整九年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京都美食,景色。瓊涯太苦了,整日和猛獸為伴,野人為伍,我都不知道怎麽活到現在的。


    京都變化太大了,變得我不敢認得,小蒼河變成了臭水溝,肮髒遍地,糞水橫流,虎林成了一排排的民居……


    我找遍了京都,卻看不到絲毫熟悉的景物,記憶中的模樣。


    九年時間,我徹底的成為了京都過客,一個外人。”


    許是喝多了,蔣智變得有些癲狂,不斷的舉杯,飲酒,一盅盅酒水下肚後,開始絮叨起來。


    “自從柳公案發,我們一家被貶瓊涯,一路上,那些姨娘跑的跑,散的散,幾個年幼的弟妹死在路上,到了後背,一家三十七口,隻剩下父母和一雙年幼的弟妹。


    父親一夜白頭,母親鬱鬱而終,蔣楓你們還記得麽?我最年幼的妹妹,粉嘟嘟的,很可愛,一笑起來臉上有兩個酒窩,當年總喜歡跟在我屁股後,抱著我的大腿撒嬌。”


    杜林三人默默的聽著,蔣智有飲一盅溫酒,淚水止不住的下流。


    “到了那裏,水土不服,連續拉了幾天的痢疾,死在我的懷裏。


    在京都中,那本不是什麽大病,隻需要幾副湯藥就能解決,可是那荒山野嶺的,哪有藥堂啊。”


    “我恨過柳公,恨過陛下,恨過滿朝文武,甚至不怕你們笑話,我在無數個夜裏很記恨過我的父親,可現在我明白了,柳公沒錯。”


    蔣智說的柳公正是柳南,當年執掌大趙半數軍權,十八武侯唯命是從,軍中,民間,隻知柳公,不知聖皇,威望巨大。


    九年前,有人揭發柳南謀逆,欺君,勾結北國,等數十大罪,最終被抽筋扒皮,屍體懸掛城門暴曬三月,滿門盡滅。


    “錯的是這世道啊。”


    “那些該死的文賊。”


    “儒家學說雖然迂腐陳舊,卻也有可取之處,若隻當做修身養性的文章閱讀,還可以能夠明事理,知是非,可若是硬要拿這修身養性的文章治理國家……哼。”


    蔣智冷哼一聲,搖頭,再飲酒。


    “修身養性的文章成了加官進爵的階梯,還有什麽意義?指望古人多年前的經驗值治理國家,簡直笑話。


    那些所謂才子懂什麽?寫幾篇詩詞?做幾篇文章?


    所謂十年寒窗,金榜題名,為的也不過是升官發財罷了。孔老二當年都沒有做成的事兒,他的徒子徒孫成功了。


    孔二聖人生前被長輩不喜,被帝王敵視,被同輩敬而遠之,被後輩鄙視,可現在,還是聖人。”


    “那些文人黨同伐異的手段倒是了得,涉及道統之爭,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九年之前,利用陛下心憂,辦了柳公,致使武備荒廢,文風盛行,還美其名曰‘士大夫與聖皇共治天下’。


    你們信不信,當有朝一日,風雲突變,大趙覆滅,這些文人搖身一變,就會成為下一個朝代的忠臣,為其搖旗呐喊。


    幾十年後,又會重啟道統之爭,黨同伐異,最終再次亡國。


    至於亡國原因,自然是帝皇無能,為了維護道統正義,會有無數孝子賢孫為前人修飾美化。”


    臉色潮紅,帶著七分醉意,一番長篇大論後,蔣智距離的喘息了兩下後不再說話。


    杜林和魯傑麵麵相覷,不知道蔣智受了什麽刺激,雖然杜林對於文人也並不喜歡,卻依然覺得蔣智的評價過於偏激。


    大趙文人,關於治理國家有許多可取之處,與孔二聖人當初最大的不同是,此時的儒家是儒皮法骨,披著儒家的皮,行法家之事。


    這其中有牽扯了許多具體事務,方方麵麵,是杜林多年間專研對手得到的心得,可這些事,明顯不適合與蔣智爭論。


    杜林不會狂妄到以一個不得誌的武勳之後,去評價儒家千年道統,尤其此時正值儒家當道,無論多麽私密的場合,兩人以上知道的事兒,就算不得秘密,畢竟連劉備和孔明絕密的隆中奏對都被記入惶惶史書。


    張仲元輕輕的拍了拍蔣智肩膀,算是安慰,相比杜林和魯傑的不解,他完全明白蔣智憤怒的原因,甚至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蔣智感受到肩膀上的異動,對張仲元擺了擺手,表示無事。


    今年春闈,兩人高中科舉,張仲元甲榜第三,高中探花,蔣智雖不入甲榜,卻也名列乙榜第七,位列前茅,當時風光無限,隻想著能夠光宗耀祖,再現曾經的輝煌。


    可一年之間,曾經的同窗均已外出赴任,隻有兩人依舊孤零零的等待吏部召喚。


    為了討好當朝,返京後之後的兩人一直沒有去尋找當初的玩伴,表示和武勳徹底劃清了接線,可一年下來,依舊無果。


    銀子花光了,就在城根下租了一間簡陋的房舍,可那召喚依舊遙遙無期。


    這些時日,兩人終於想明白了原因,大趙需要文人,可需要的是那些家事清白的良家子,而不是他們這樣的武勳之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氣血不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洪鋼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洪鋼並收藏氣血不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