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97章午餐


    一輛印有“萊恩鮮食”字樣的冷櫃卡車被截停在大門前,這輛車原本要開進秘書處大樓的地下停車場,為聯合國總部餐廳運送各種菜蔬食材。


    掃描結果顯示,車上沒有任何危險物品。負責值守的那位老民兵下令兩名卡車上的駕乘人員下車,隨後對這兩人進行了智庫同步數據的身份掃描辨識。


    開車的那位墨西哥裔男子倒是貨真價實的司機。


    他旁邊那位看似吊兒郎當的邋遢漢子卻立刻被揪到一邊喝令跪下。


    “我隻是頂個班,彼得今天生病了,老板讓我替他來結賬而已……求求你們,不要殺我……這這不公平!”那漢子哀嚎求饒著,全身都顫栗起來。


    一直守候在護牆圍欄外的媒體記者們迅速圍了過來,爭相抓拍這難得的場麵。


    那老民兵卻不為所動,透過戰術防護服的頭盔冷笑道:“能讓美國陸軍情報局的資深外勤特工來收賬,你們這老板也太有派頭了。”他看了一眼那些圍過來的記者,吩咐兩名鬼奴軍士卒立刻將花園中的全息基台搬到門口來。


    投射到空中的三維全息畫麵,以最清晰的圖像展示了這位跪地哀嚎的邋遢漢子的真實履曆。


    馬修·亞當斯,三十二歲,美國陸軍情報局聯合行動處的資深外勤特工。履曆上顯示,此人有八年從業經驗,曾經參加過多次歐洲以及南美的特殊任務,可謂戰功卓著。智庫獲得的本地數據庫資料顯示,這位先生上周還在陸軍情報局領取外勤任務津貼,想不到這個月就變成了蔬菜公司的收賬出納。全息基台接連顯示出馬修·亞當斯在費城郊外的住宅,以及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的照片、工作單位和財務收支情況。


    “看來,貴國的就業情況實在不容樂觀,這麽牛的人都要出來做兼職。”聞訊走過來的姬少飛看著那位外勤特工,眼中充滿由衷的同情:“斃了。”


    “等一等!”安秉臣的聲音從花園那邊傳來,大門的嘈雜聲同樣吸引了他的關注。


    “馬修·亞當斯?”中國大使走到門口,注視著那位臉色慘白的潛入未遂者:“生存,還是死亡,你選擇哪一項?”


    “先生,我效忠於我的國家。”這人臉上的神色突然一變,剛才的無業潦倒邋遢漢,一下子變成了一位頗有幾分硬氣的愛國者。


    “能否告訴我,你的祖國讓你來這裏做什麽?”


    特工亞當斯漠然地看著他,最終選擇了沉默。


    安秉臣笑了笑:“你忠於自己的使命,僅就這點來說,我很欣賞你,亞當斯先生。”


    他看了一眼大門外的那些攝像機:“我知道,你想看看聯合國總部的大院裏到底有什麽變化,其實不光你,包括外麵這些新聞界的朋友,都對我接管聯合國總部防禦後的變化充滿了好奇心。中國人有成人之美的傳統習慣,亞當斯先生,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因為我願意幫助你完成你的任務。”這幾段話耗盡了安秉臣原本就不多的詞匯量,但他從容的態度,沉著的語氣讓大門外那些習慣吹毛求疵的記者忘記了捕捉他言談中大量的語法錯誤。


    “我現在決定,邀請陸軍情報局的外勤特工馬修·亞當斯先生參觀我們新建成的安理會大廈,從地下室一直到樓頂,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可以參觀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同時,我也歡迎外麵的新聞界朋友一同進來參觀。但是,對於你們,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許發言!因為,今天這個幸運日,是屬於亞當斯先生的。任何媒體人員在進入大門後如果擅自發出大聲喧嘩,我的武裝隨從會立刻將你們驅逐出境。”安秉臣驚訝地發現,隨著自己的大膽開口,他說的英文句子越來越長,越來越順溜。


    有語法錯誤嗎?當然有,但他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從外麵那些媒體記者的驚詫表情,以及隨後歡唿雀躍的反應來看,他們完全聽懂了自己的話。


    “現在,我請大家先到地下二層,去看一看我們的兩萬兆瓦可控核聚變反應堆。”他拉起亞當斯向院內走去,何昌發走過來再次搜查了那位特工的全身,最後給他戴上了一副合金手銬作為安防措施。


    大門外唿啦啦頓時湧進來上百名媒體記者,姬少飛打著手勢讓所有人排好隊,然後領著他們,跟在安秉臣和亞當斯的後麵。


    三個多小時很快在沉默無語的參觀中流逝,整個過程隻能聽到安秉臣與亞當斯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前者在涉及技術細節時幾乎無法說出像樣的句子,後者因為身處這種從未經曆過的荒誕局麵也始終處於一種忐忑不安的狀態。


    何昌發帶著三位老民兵緊緊跟在安秉臣周圍,姬少飛也不開口,隻是掃視著那群撞了大運的記者,搜索著任何可能存在的交頭接耳者。


    “再見,亞當斯先生,如果還有什麽疑問,歡迎你來找我。”安秉臣把亞當斯和記者們送到了大門口,揮手道別。


    “大使先生。”如蒙大赦的亞當斯走了兩步,又轉身迴來:“為什麽?”


    他實在無法理解這位中國大使近乎腦殘的行為,從地下區的可控核聚變反應堆、淡水淨化站,到樓頂的電磁炮塔、飛行器起降平台,甚至那台尚未完工的聚能光束武器係統都讓他看了個夠。


    安秉臣微微一笑:“互助會提倡信息透明,彼此增進一些相互了解,難道不是比在黑暗中摸索更好嗎?”看著亞當斯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今天把你放進來,也是找個人聊聊,鍛煉一下我的英文而已。”


    資深特工亞當斯滿頭黑線,鬱悶而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順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比預料中的還要圓滿。但是,卻是在二十多家全國電視台記者的攝像機前,在對方首領的親切陪護下,他得到了所有想要的情報。他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這份原本很有前途的工作,恐怕這次真要玩砸了。


    整個秘密戰線工作史上,恐怕從來沒有這樣的例子吧?


    “為什麽?”姬少飛望著散去的人群,低聲問道。


    安秉臣依然麵帶微笑,迴過頭來看著自己的這位手下:“為什麽不?”


    他眼中的自信光芒,讓姬少飛臉上的表情從疑惑漸漸變成了恍然。


    “小夥子!”安秉臣轉過頭,看到秘書長奎恩把手揣在褲兜裏,從西門廣場那邊緩步走過來:“我們談一談。”


    他說的是中文,不算流利,還有口音,比起灰山療養院的阿方索教授來差得太遠。但是,安秉臣仍然能聽懂。


    “或者,我們一起吃頓午飯?”安秉臣笑道。大院外麵的紐約街頭,陽光明媚。


    “我可不想去秘書處大樓餐廳,那裏的廚子似乎總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奎恩風趣地歪過頭來:“我知道第四十八街上有家墨西哥餐廳,那兒的味道,真是絕了。不過,你有這個膽子出去嗎?”他指了指護牆圍欄外麵。


    第一大道上的那些士兵和坦克早已全部撤走,但這裏卻沒了往常車水馬龍的盛況,整條街上滿是來自全美各地的新聞采訪車和媒體記者,還有遍地的垃圾。在誰也看不到的角落和窗戶裏,不知道有多少雙危險的眼睛仍在窺探這邊。


    安秉臣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夏日中午的紐約空氣:“梅隆總統給了我和我的侍衛免簽進入美國領土的特別豁免權,我記得這項豁免權好像在一年內都是有效的。”


    “才一年?太小氣。我可是有永久居留權。”奎恩眯起眼睛。


    “一年夠了。”安秉臣看了看老頭,笑道:“你那永久居留權,恐怕很快就要保不住了吧。”


    奎恩的態度和立場,美國政府應該已經知道。當他們認識到,聯合國不再是可控製的力量之後,接下來的對立和衝突,顯然不可避免。


    “所以,我才想找你談談。”不知道是不是被安秉臣感染,奎恩也變得直言不諱。


    安秉臣給姬少飛交代了幾句,帶著何昌發直接走出了大門。


    外麵的記者們轟然而動,剛才能進去參觀核反應堆,已經讓他們興奮不已。誰也沒想到,裏麵那位中國大使,居然又自己走了出來,而且是和聯合國秘書長奎恩一同出來。


    “大使先生,請問您外出有何貴幹?”


    安秉臣擺擺手:“我抽空出來陪奎恩先生吃頓午餐,不接受采訪,謝謝。”


    隨後,無論那些人再七嘴八舌問些什麽,他一概不予理睬。敢擋住去路試圖糾纏的幾名大膽記者,一概被何昌發毫不客氣推攘開。


    走出幾百米後,他們身邊少了許多簇擁者。安秉臣迴頭再看,那些人居然並未散去,都跟在後麵呢!


    “我們的這頓午餐可能不會太清靜。”奎恩微笑著主動向路邊點頭致意的行人打招唿。“這些記者,有時候讓人感到煩惱,有時候卻離不開他們。”


    “您真正需要的是信息渠道,不是這些人。在人類社會中,信息總是意味著權力。壟斷信息者壟斷權力,分享信息者分享權力。”


    “年輕人,感謝你把我扶上了權力的寶座,那麽,是否也該和我分享一下你的信息呢?”奎恩轉過頭來看著安秉臣,臉上雖然一副笑容,但語氣卻沒那麽客氣。


    “秘書長先生,其實我並沒有給予您太多幫助,是您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安秉臣放慢了腳步,“今後,聯合國將在您的領導下繼續以前的工作,互助會將為此提供技術設備以及軍事方麵的支持。但是,我們不會對您的工作有任何越權性質的指手畫腳。”


    “這從邏輯上完全說不通,手握權力的人通常不會拱手讓出自己的那份蛋糕,哪怕死都不會。所以,我想知道,互助會圖什麽?”


    “互助會不在乎權力,我們的權力沒有人可以剝奪。我們需要解決這顆星球上存在的各種問題,這些麻煩對全人類都是無法忽視的隱患,但聯合國比我們更有資格承擔這個使命。”


    “聽起來挺高尚的。”奎恩禮貌地笑了笑,然後緊盯著安秉臣的雙眼:“那麽,你呢?你願意放棄自己手上的權力嗎?”


    安秉臣抿了抿嘴唇,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一點都不新鮮,迴答起來也愈發駕輕就熟。


    “奎恩先生,讓我們來反向假設一下。我收攏了所有權力,也壟斷了所有信息渠道,從*上消滅了所有的反對者,最終站到了整個人類金字塔的巔峰。表麵上看來,我獲得了輝煌的勝利。但是,我需要為這種勝利支付沉重的代價,不僅是在邁上峰頂的途中,甚至在坐穩寶座之後,我也必須一周七天,全天二十四小時提防所有可能存在的競爭者。因為我對他們采用絕對的*消滅政策,所以,一旦有機會,他們對我以及我的盟友也絕不會客氣。”


    “隻有一個方法能徹底解決這個矛盾:我殺死所有的同類。這樣,就不會再有任何人反對我。但是,我如果真這麽做,那就和自殺沒什麽兩樣。可我不這麽做,就永遠無法真正保證自己的安全。所有的皇帝和國王都認為,自己總能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保住手中那點吸血的權力。但是,他們無一例外都失敗了。這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邏輯推論,但是仍然有人寧死也不願鬆手。”


    “但你擁有一個非常龐大的網絡化人工智係統,還有你那些可怕的機器人。”


    “奎恩先生,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人工智能永遠無法取代真人。互助會智庫帶來的優勢不會永遠占據上風,而我的天賦使命,正是趕在這個技術優勢消耗殆盡之前,將人類帶入一條更公平也更理性的道路。”


    “你完全有力量建立自己的帝國,征服整個地球,然後讓全世界按照你的構思運轉。”


    “金字塔形狀的權力結構在形成過程中必然產生分食權力所帶來的利益的官僚階層,依靠這些聚集了各種*和利益的精英團隊,我可以在十年之內完成所有帝王夢想的霸業。但這套把戲的*不是在攀登巔峰的途中,而是勝利之後必然降臨的權益之爭,那將是皇帝和功臣們的撕咬時間。或者是皇帝殺盡這些所謂的功臣,或者是功臣們成功擊敗皇帝,最理想的情況是兩者之間達成某種妥協協議,大家盡可能平攤收益,把吃相裝扮得好看一些,讓底層的那些蠢貨們去買單就行。但無論是哪一種結局,無論披著什麽樣的外衣,這種權力結構歸根到底仍然是一個狗屁。”


    奎恩哈哈大笑起來,他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年輕的合作夥伴了。


    安秉臣踢開了路麵上的一粒石子,微笑著道:“權力是一柄危險的雙刃劍,它必須被監督。而消滅各種弊端的最好辦法,就是一個全體成員參與的透明信息網絡。”


    “可這個星球上還有數以億計的人口,從生到死都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


    “素質太低,不配享受透明信息渠道?”安秉臣冷笑了一聲:“當官僚們收稅斂賦刮地皮的時候,是不是也該拒收那些低素質人*來的血汗錢?我已經厭倦了謊言和詭辯,對那些不要臉的畜牲,刀劍和火藥永遠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智庫可以讓每一個文盲,甚至瞎子、聾子、啞巴都能表達自己的意見,除非他們自願放棄表達的權力。”


    奎恩解開自己的襯衣領扣,把領帶摘了下來,正午的陽光開始讓這位老人感到一絲燥熱:“對了,最開始,你是怎麽想到這個主意的?透明信息渠道?”


    “卡魯。”安秉臣迴答。


    “那種六條腿的建築機器人?”對大院裏往來奔走的各種互助會機器人,奎恩已經認得不少。雖然他還說不出那些機器人的具體功用,但名稱什麽的卻都知道。


    “奎恩先生,它們不僅是建築機器人。它們和所有的智庫產品一樣,都是整個智庫的信息外延終端。對於卡魯來說,人人即我,我即人人。”安秉臣看著奎恩,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我從卡魯的群體結構獲得了啟迪,人類也應該像它們那樣,人人即我,我即人人。”


    “人,像機器人那樣?哦,老天爺,我敢打賭,這個主意肯定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奎恩的眉毛一下子揚起來,直到這時,他才算猛然恍悟。


    安秉臣點點頭:“當然,我們不會強迫每個人都接受這種觀點。每個人都有私心,但每個人都沒有權力讓別人為自己的*而犧牲。我自己也是一個私心很重的人,我不願意我和我的後代終日提心吊膽生活在無窮恐懼之中,他們應該有一個更美好更自由的未來。互助會不需要綁架人類來實現自己的理想,因為這個理想本身就拒絕奴役、剝削和壓榨,所以我們隻接受誌同道合者。我們歡迎每個人做出自由的選擇,我們也希望,每個做出選擇的人都能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


    “如果那些做出選擇的人,拒絕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呢?你知道,類似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太多了。我親眼見過一個印度人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拋棄在路邊活活餓死,在南非的時候,我還有不少借錢之後賴賬的混蛋同事……”奎恩在餐桌邊坐了下來,接過侍者遞上的菜單。


    “對這樣的人,隻有智庫還存在,他們可以選擇的機會將越來越少。這種結局,本身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必然結果。隻要沒有危及秩序本身的惡*件,互助會將不會主動介入幹預。”安秉臣抖開餐巾放在自己腿上,同時迴過頭招唿何昌發也坐下。


    何昌發降下頭盔防護麵罩,露出一張笑臉:“我可以試著就這樣吃點東西,否則餓著肚子光看你們吃,實在是太殘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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