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這個詞一出口,我差點把麵前的碗打翻在地。


    初唐一般是指唐代開國到唐太宗貞觀二十三年,大概是公元618年至649年,而61窟為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夫婦於十世紀中期所建,也就是公元900多年,中間足足相差了兩三百年。


    五代時期開鑿的石窟,怎麽可能會出現比它早兩三百年的壁畫!


    “常哥,沒有搞錯吧,這完全不符合常理和曆史。”我認真思考了半天,覺得這個結論太匪夷所思了。


    常勇搖了搖頭:“事實勝於雄辯,我相信我們院裏的斷代技術。當然,這也完全顛覆了我們的認識。但是事實就擺在那裏,壁畫殘片不會說謊。大佛光寺西壁圖案,初唐和五代時期的圖案竟然完全一致,那隻有一種可能,那幅《五台山圖》壁畫,初唐時就已有之。”


    我驚歎道:“如果是那樣的話,61窟的曆史都將重新改寫!”


    常勇說:“誰說不是呢。但是61窟東壁、南壁、北壁保存了數十個曹氏家族女供養人的圖像和題記,甚至還有西夏文和漢文對照的題記,這些無可辯駁的曆史佐證又證明了61窟確實為五代時期曹元忠夫婦所建。”


    常勇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考古界多年的常識可能會被新的曆史發現所無情推翻的沮喪,眼睛裏反而迸發出一種異樣的光來。


    那是一種求索的光。


    常勇看著我,笑道:“但這也不正是曆史的有趣之處嗎?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悠久曆史,有多少懸而未決的難題等著我們去探索,即便是已有的論斷,也可能會隨著新文物的出土、新史料的發現而被推翻。正是在這種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顛覆的發現和認識的更新不斷循環遞進式的前進中,中華民族已落入塵埃、掩埋於地下的燦爛文明和曆史才變得更加清晰、真切。”


    常勇的話令我很震驚,我完全沒想到,一個修複組的組長竟有如此博大高遠的曆史大局觀。


    謬誤也許從來不是還原曆史真相的阻礙,一味地固守謬誤才是。


    “常哥,那61窟有可能是初唐時期開鑿的嗎?”我順著常勇的思路往下走。


    “不排除這種可能。”常勇想了想,說,“61窟甬道的東頭南側為63窟,東頭北側為62窟,這兩個窟就是隋代修建的。而在鑿建第61窟時,這兩個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現在61窟甬道東端抬頭便可以看見此二窟。你想想,隋朝之後便是唐朝,而這三個石窟聯係又如此緊密,也許分析一下土質結構和鑿建痕跡,說不定能有一些新的發現。畢竟,61窟當初定為五代時期的石窟,僅僅是從壁畫上顯而易見的供養人所生活的曆史時期來推斷的。很多時候,曆史的真相,往往就掩蓋在顯而易見的答案和人們的慣性思維下麵。”


    常勇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我知道,要推翻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有多麽不容易。


    “既然如此,也許可以換一種思路!更為大膽的思路!”有個聲音在我心裏吼道。


    於是,我斟酌著說道:“會不會存在這樣一種情況,真的有一幅初唐時期的《五台山圖》,隻不過,它存在於我們尚未發現的石窟中。而這兩塊殘片,就是從那個石窟中的洞壁上揭取下來的。”


    常勇點點頭,說:“有的專家也提出了和你類似的設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你們可能忽略了重要的一點,但這個點非常細微,一語道破之後,又會顯得微不足道。”


    我連忙問道:“哪一點?”


    常勇沒有直接迴答我,而是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有沒有見過兩個完全一樣的石窟?”


    這算是什麽問題!


    福樓拜曾經說過:“世界上沒有兩粒相同的沙子。”


    連沙子都不盡相同,更何況石窟?


    “根本不可能有。”我毫不猶豫地迴答道。


    常勇笑了,說:“是的。你們隻看到了圖案的相同或相似,卻忽略了一個細節,殘片的材質、紋理,甚至是裂紋的走向。”


    我想了一會兒,依然疑惑,隻好說道:“常哥,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一些?”


    常勇說道:“其實,修複是一種妥協的藝術。我們應該知道,無論技藝多麽高超、科技多麽發達,修複都不可能讓那些文物迴到出世時的那一刻,永遠都迴不去!所以,我們必須妥協於時光的流逝和歲月的打磨。妥協的方法有很多種,妥協於修複材質的不可替代性,妥協於氣候、地理條件的不可複原性,妥協於傳統技藝的失傳和失真……這一點,你應該深有體會。我看過你的修複過程,你的技藝的確十分高超,甚至很多方法我都沒見過,我相信,你那一套看似笨拙繁瑣的方法,一定是某個曆史時代傳承下來的古法。隻有古法,才追求道法自然!隻不過,你看重的,其實是修複的還原真實度,就是盡最大可能讓修複的東西迴歸它當初的樣子,至於它周遭的事物是什麽樣子,你也許根本就沒有留意過。但我和你不同,與修複的真實度相比,我更在意的是修複的融合度。”


    “修複的融合度?”在修複這個行業浸淫多年,我還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詞。


    “對,就是修複完成後,它和周圍環境、事物的契合度。這個概念涉及的範圍很廣泛,其實用一個簡單的例子就能講清楚:修舊如舊!”


    “就這玩意兒啊,這不是修複行業的基本原則嗎?何必弄這麽一個高深的名詞啊。”我在心裏笑道。


    “修舊如舊,是一個大的概念,想要做到這一步,談何容易。其實,如舊還隻是最基本的要求,融於舊才是最高標準。怎麽融?就是揭取下來的壁畫修複完成後,再掛上去,你根本看不出哪一塊曾經被揭取下來過,它已經完全融於整幅壁畫和它所要表達的意境中,連時光在洞壁上鐫刻下的歲月痕跡都保持完全一致。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求壁畫顏料層著色麵的細微起伏要連續而不突兀、礫石的顆粒粗細程度基本相當、礫石肌理的紋路和走向都要全部吻合,即便是開裂處的裂紋都能首尾相接……你想想,這些才是修複的極致細節啊。”常勇詳細解釋道。


    沒想到,當我還在糾纏於修複的外在表現時,常勇已經開始深入到修複的內在細節了。


    “太變態了!”這是我聽到常勇這番話的內心真實想法。


    “常哥,你說的東西我有些明白了。這是深入到修複的內核了!可是,這和壁畫殘片是否從其他洞窟而來有什麽必然的因果聯係呢?”我認真地詢問道。


    常勇笑了笑,繼續說道:“所以我才問你,世界上有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石窟!既然沒有相同的石窟,那為什麽會出現壁畫表麵岩石的細微起伏、紋理幾乎相同的壁畫殘片呢?”


    我立刻明白了常勇的意思,瞪大了眼睛:“常哥……你是說……三塊大佛光寺西壁局部壁畫殘片,在岩石的表麵紋理、自然起伏上,竟全部一致?”


    常勇點了點頭:“這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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