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真為這個老研究員一心撲在工作上的工作熱情和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所折服。


    自己都已經不在這個崗位上了,後麵很有可能會跟隨碎裂的壁畫被人道主義退休,不操心自己的晚節和晚年,竟然還有閑工夫操心工作上的事!


    “這個……”我猶豫了,畢竟本人對壁畫的確是門外漢,你要說修複,我還能勉強答應,說要找秘密,那我就完全找不著北了。


    另外,要真接受了馮老這個任務,那我怎麽重獲自由?


    “馮老,您知道的,我對壁畫完全就是一竅不通啊。”我確定我這個借口非常誠實。


    “其實,我們以前,一直單純地想從壁畫的畫麵內容、表現形式等表麵上的東西來尋找突破口,然而卻一無所獲。這次在香港,我見你這個門外漢直接從泥坯上的某些痕跡就判斷出了真偽,重新給我們找到了一條新的路徑。所以,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讓你從修複技藝入手,找找突破口。當然,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也隻能私下裏和你說,本來,我之前的打算,是從香港迴來後安排你進組的,現在恐怕不行了。”馮老用力捋了捋額前的銀發,顯得非常無奈。


    “馮老,你都被解除工作了,我也並非敦煌研究院的工作人員,以後恐怕連進出洞窟都做不到吧。”


    “常勇會配合你,他跟了我很久,值得信任。”馮老笑了笑,說道,“進出洞窟那都是小事,我還在呢,隻是被解除了那個小組的領導工作,還依然是敦煌研究院的副研究員呢,在敦煌,依舊暢行無阻。再說了,我這把老骨頭,從年輕的時候,就交待在這兒了,幾十年了,研究院這上上下下,多少我的徒子徒孫,再怎麽也得買我個麵子吧,哈哈哈。”


    馮老雖然笑著,但我看得出來,那笑容有些苦澀。


    我的心好像被什麽震了一下,一走了之的想法竟莫名其妙地動搖了。


    “那現在我們怎麽做?”既然馮老如此信任我,那我也就義無反顧了。


    “黃顯達已經按照上級的要求,把碎片收集整理完畢了,一粒塵埃都不許落下。晚些時候,他將封箱保存,明早坐第一班飛機直飛敦煌。到時候,碎片會被送到研究院的無菌研究室,專家們會根據壁畫受損的實際情況,討論製定修複方案。你雖然修複技藝高超,上次我帶隊去三清觀觀摩,也得到過專家們的認可,可你是我推薦的人,一切與我有關的人和事,都不允許參與。唉。”


    “那怎麽辦?看不到碎片,我有心殺賊,也無力迴天啊。”


    “常勇會作為修複小組的組長進去負責修複碎片的工作,他會在現場。我會安排他詳細記錄壁畫的整體情況。”


    “那可得給常哥交代清楚,必須用手機把每塊碎片的照片拍下來,主要是有壁畫的部分。”


    “手機拍照片?你想得倒挺美!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手機不能私自帶進去。”


    “那怎麽辦?”


    “畫!記住以後,出來再畫出來!”


    “馮老,您是在開玩笑吧!既然破碎的很厲害,碎片肯定很多,別說畫了,就是現場記,常哥也根本記不過來。”


    “你太小看常勇了,一個出色的修複人員,超人的記憶力是必不可少的。常勇有這樣的能力,不然,他也當不了修複組的組長。就像你一樣,你的記憶力不是也挺厲害?《五台山圖》看一遍就記住了!”


    “還有那麽多細碎的塵埃,常哥不僅要記形狀、畫麵,還要根據各種缺口把它拚接起來。最為關鍵的是,他此前根本沒見過那塊壁畫的畫麵!”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沒辦法,現如今隻能這樣,這是沒辦法的辦法。”馮老說完,埋頭抽起了手裏已經燃燒到煙屁股的煙,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不過,我們比那些專家有一個重要的優勢。”馮老意味深長地說道。


    “什麽?”我精神一振。


    “我們看到過那塊壁畫的畫麵。”馮老笑著說道。


    馮老不說還好,一說我立刻就沮喪了:“可是,我並沒有什麽具體的印象,我感覺和61窟相應位置上的圖畫差不多。”


    馮老神秘一笑:“畫麵整體結構完全一樣,但是有些細節,卻有出入!”


    “您老全看出來了?”我又是一喜。


    “當然,那幅壁畫,早就我在心中了,哪裏多棵小草,哪裏少塊石子兒,都逃不過我的眼睛。所以,要看出與原畫的差別,五分鍾的觀賞時間對我來說,已經非常漫長了。”馮老說完,突然呆住了,喃喃自語道,“原畫……原畫……原畫……”


    “馮老,您又想起了什麽?”見馮老神情不對,我連忙拉了拉他的手臂。


    他這才迴過神來,臉上異常興奮:“對了,原畫!現在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一塊,才是真正的原畫!有一塊是假,那有一塊必然是真!”


    我笑了笑,說道:“馮老,您忘了?按照台灣、香港那幾個專家的意見,這幅壁畫沒有被偷盜過的曆史和痕跡,洞壁上的,才是原畫。”


    “那不一定!那可不一定!”馮老的眼睛裏簡直能冒出光來。


    不過,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我沒有馮老那麽樂觀。


    可能是因為我接觸敦煌壁畫不多,沒他那麽專業,所以發現不了很多隱藏的信息吧。


    馮老自顧自地興奮了很久,一會兒起身,一會兒踱步,滿臉通紅。


    終於,在他平靜下來之後,我說道:“馮老,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那塊打碎的壁畫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黃顯達之前問過,馮老並沒有明確迴答。


    而在當時看過壁畫的幾個人裏,除了我確定它是真品外,其他的專家,均判斷它是贗品。


    我的判斷,基於古老的印記,其他專家的判斷,則基於曆史。


    馮老和黃顯達雖然沒有表態,但看得出來,黃顯達傾向於贗品,而馮老,則看不出傾向性意見。


    “一定要迴答?”


    “一定要迴答。這關係到我的工作到底有沒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估計這話在馮老聽來,意思就是:如果是贗品,我還在這兒瞎忙乎啥。


    其實,它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就是這塊壁畫的背麵,為什麽會有《翟氏營造之法》這本書裏提到過的古代修複工藝和隱藏的獨有暗記?


    難道翟氏家族,竟然還和這遠在西北的敦煌壁畫有聯係?


    我必須要探個究竟。


    當然,這些話,我現在可不能對馮老說。


    馮老站了起來,在狹小的房間裏來迴踱著步,躊躇了好一會兒。


    終於,他再次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輕聲說道:“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你我的判斷,是因為我怕你先入為主,最後倒是把路走偏了,或者又迴到了我們以前的老路。既然你這麽想知道,我就告訴你,聽完你就忘掉,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找尋答案。”


    馮老說完,眼睛一直盯著我,目光中,此前的頹勢一掃而空,豁達自信又重新迴來了。


    我鄭重地點點頭。


    馮老這才緩緩開口:“一見到它,我就感覺是真品無疑!我在敦煌、在莫高窟待了幾十年,日日夜夜都浸淫在每個大大小小的洞窟裏,它們就像我的孩子一樣,不過,我是看著這幫年歲比我大得多的孩子們一點點老去、褪變,心疼啊。我熟悉它們的樣貌、氣息,甚至是氣味。我說的這些,你恐怕感受不到,等你在某處你所愛的地方耗上大半輩子,你就明白了。所以一見到那塊殘缺的壁畫,那種熟悉感立刻就撲麵而來,那是失散已久的孩子!盡管它被別人抱養了很久,但那種根深蒂固的傳承和跳動著的華夏古文明的脈搏,是變不了的!”


    我聽完馮老的話,感覺跟玄學一樣玄妙。


    一位聲名顯赫的老科學家,判斷標準竟然如此不講科學。


    我的判斷,至少還有古籍為證。


    馮老的判斷,完全是跟著感覺走啊。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道:“馮老,您這是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啊,和古董都融為一體了。”


    馮老“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說道:“說好了,聽完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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