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晨和夢獨當然不會將夢獨如何變成葉曉南的“內幕”向夢曉推拿店裏的員工們說出來,不必說出,更不必解釋,就讓他們繼續叫夢獨為“無涯哥”好了;但他們二人還是對舒明說了不是實情的實情,就是跟煙霞村人所知道的實情一樣的實情,他們覺得,倘不跟舒明說出“實情”,心裏就對不住舒明。


    舒明雖是盲眼人,但眼盲心亮,他料定這其中必有蹊蹺,但他並不問,更不說,他一如既往地叫夢獨“無涯哥”或“涯哥”,他知道還不到改口稱“曉南哥”或“南哥”的時候。像舒明這一類品質優良的盲眼人,是上帝的另一種傑作,他們失去了一竅,亦即被上帝堵住了一扇門,但他們用聽力彌補,更用腦力彌補,所以,他們的智慧反倒是比很多很多的明眼人強得多,頗有了些哲人的認知;但倘若那被封住的一竅開啟了,他們倒是不一定更為長進,反是墮成了平庸,跟無以數計的明眼人一樣,眼明心瞎。


    葉曉南失而複歸之事,對於所有得知這一好消息的人來說,絕大多數人是不假思索就相信了,極少數人則是愛信不信,也許,有最少數的人也像舒明似的,壓根兒不信卻作出相信的樣子,嘴上不說破,把懷疑藏在心裏,隻有一個人明確地表示不相信,這個人就是葉曉露。


    葉曉露高聲地對父親葉維川說:“我不相信!”


    由於葉曉晨的守口如瓶,包括葉維川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夢無涯真名叫作夢獨的事實,更不知道他的家鄉籍貫。在葉曉露晶瑩如露的心裏,她的夢無涯哥哥就是夢無涯哥哥,不會變成任何別的人,不管是夢獨也好,還是葉曉南也好。


    在葉維川等人努力使夢獨也就是夢無涯合情合理合法地成為葉曉南期間,葉曉露全然不知,她正在地區城裏,參加由地區衛生局舉辦的一期護理培訓班,她占用的是鎮衛生院唯一的名額,拿到那一紙結業證書後,會給她以後的評職晉級增添較重的砝碼。


    為了讓葉曉露信以為真,葉維川專門跑到了那座地區城市,除了給寶貝女兒帶去一些好吃好用的以外,還帶去了他最想對她說的心裏話,他最想對她攤的牌:“你堂哥葉曉南,找到啦——”


    “真的?怎麽找到的?”雖然葉曉露對這位堂哥並無印象,但卻知道他讓他那個家差點兒灰飛煙滅,還聽說他跟哥哥葉曉晨長得比較相像,所以她心裏也是切盼著葉曉南什麽時候能夠重新迴到煙霞村,迴到家中。


    “說起來,是你大媽找到的。”


    “我大媽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的,她怎麽會找得到?瞎說。”


    “都說無巧不成書,連我也不相信,這天底下就是有這麽巧的事兒。打從你大媽拉著那小夥子的手不放開始,我的心就別地一跳……”


    “哪個小夥子?”


    “就是你哥哥的好朋友,那個名叫夢無涯的小夥子啊?”


    “你是說無涯哥,不會吧?”葉曉露的臉色有點兒難看了。


    “我也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朝那一層意思上想啊。可是我還是想,不是說母子連心嗎?萬一你大媽跟夢無涯真的有什麽心電感應哩?於是,我多了一個心眼兒。”


    “什麽心眼兒?”


    “我帶你大媽和夢無涯一塊兒去醫院裏驗了血。你猜怎麽著?還真叫我給猜中了,他們的血呀,對上啦,原來呀,夢無涯就是葉曉南,就是你的堂哥哩。那一晚呀,把我給高興的,一連喝了八杯老燒酒……”


    “你說的,是真的?”葉曉露明顯哭喪起了臉兒。


    “還能有假?我就是騙任何人,也不能騙我的寶貝女兒啊。”


    “可是我怎麽覺得,像是聽戲似的。”葉曉露道。


    “這可不是戲,這是真的。”葉維川語氣鑿鑿。


    “我不相信!”葉曉露高聲叫道,聲音顫抖著。


    “我幹嗎要騙你,那是科學,你是學醫的,應當比我還明白。”


    “你就是騙我的,你們是怕我跟無涯哥好。我偏不信,我就要跟他好。再說,能跟大媽對上血型的人多了去了,你憑什麽就斷定無涯哥就是曉南哥?”


    “你可不能亂來,他是你哥,是你堂哥,他不是夢無涯,他是葉曉南,是咱家的葉曉南!”


    “這肯定是你出的騷主意,讓他成為葉曉南。”


    “這不是我的主意,這是事實,我的寶貝女兒。你爸我大小也是個幹部,識文斷字,思想上也跟得上形勢,不是個封建落後的人。雖然夢無涯無根無底,但我並不計較,隻要你是真心喜歡他,他也真心喜歡你,我巴不得成全你們,我怎麽會眼睜睜看著你失去想要的幸福?可他是你哥,這不是我說的,更不是我編的,世上就有這麽巧的事兒。你可不能做出糊塗事兒,讓人家笑掉大牙,那你可就出了大名嘍,那不定得有多少人偷偷指著咱一家人的脊梁骨笑話咱、罵咱呢。”


    兩串透明的淚珠兒從葉曉露的善睞明眸裏滾落下來,緊接著,又是兩串透明的淚珠兒接續著滾落下來。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小丫頭片子了,早過了可以無拘無束地向爸爸撒嬌的年齡了,倘是幾年前,她會撲到爸爸的懷裏,一邊哭著一邊揪他的胡子,爸爸很快會對她就範,會向她討饒。但現在不行了,她還知道,爸爸專程來跟她談的這件事兒,遠不是撒嬌和哭泣能夠讓他對她屈服的事兒,是沒有商量餘地的,否則,她跟她心中的夢無涯哥哥就是**。但她的心裏,卻堅執地認定爸爸是在騙她,是在變著法兒阻隔她跟夢無涯之間的親近。其實,夢無涯跟她之間已經有些疏離了,她總覺得夢無涯有什麽瞞著她,還總是與她保持著一種分寸,她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那個風雨雷電之夜他們之間的孟浪而讓夢無涯看輕了她,但她又分明地感覺到,夢無涯有時在悄悄看她,打量她,目光裏充滿溫柔的愛意;對,他是愛她的,發自內心的愛,悄悄地愛著,靜靜地愛著,不想驚動她似的。


    葉維川明白,平心而論,夢無涯是個品德優質的小夥子,陽光帥氣,跟她的女兒葉曉露十分般配。但品德優質並不代表他曾經是或者現在是或者將來是人生的贏家,這種品德優質恰恰會讓他人生處處受挫,恰恰會讓他在社會舞台上四麵楚歌。他曾試探著打問過他的底細,但他總是迴避了過去。既然采取的是迴避的態度,那麽迴避的東西即便不羞恥,也必定不光彩,或者,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榮與辱。還有,他覺得像夢無涯這種特質的小夥子,對於懷春的少女來說,隻可以與其奔向遠方和詩,卻難以共同應對柴米油鹽。作為一個父親,他,他怎麽忍心把自己的女兒推到一個浪跡天涯胸懷無涯的年輕人的懷裏?


    看著寶貝女兒葉曉露哭得梨花帶雨,葉維川心疼極了,他真想用自己厚厚的溫柔的手掌為她拭去腮上的淚痕。然而女兒長大了,不再是原來那個在他身上隨意撒歡打滾的小孩子了,他隻能把目光移開,不看或裝看不見,心裏卻在想:讓她哭哭也好,哭完了,興許她就改弦更張,心裏的彎兒轉過來了,就會真的認為夢無涯就是她的堂哥葉曉南了,當然也就會自然而然地離夢無涯而去了。


    葉曉露終於停止了哭泣,掏出身上的紙巾,擦幹了臉上的眼淚。默了片刻後,她對父親說道:“我跟無涯哥之間的事兒,是斷還是續,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


    葉維川簡直震驚了,難不成他大半天掏心掏肺的話都白費了唾液?


    葉曉露又說道:“至於夢無涯到底是不是葉曉南哥哥,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連科學說了也不算!”


    “那誰說了算?”葉維川不解地問。


    “我要聽無涯哥親口跟我說。”葉曉露說,“如果無涯哥承認他就是葉曉南,那我二話不說就會轉身離開!”


    葉維川點了點頭,道:“行,就按你說的辦。事實就是事實。你放心,我不會為了阻攔你跟他之間的關係就去事先跟他說什麽,你爸我不是那樣的人。”他心中有數,在把夢無涯操作成葉曉南的過程裏,聰明的夢無涯不可能真的無知無覺一旦他變成葉曉南之後他跟葉曉露兩人的愛情之路也便畫上了無可奈何的**。


    葉維川說到做到,在離開女兒迴到欒糟縣之後,沒有為此而找過夢獨也就是他所認為的夢無涯,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反倒是“好事”變“壞事”,他作為慈父在女兒心中的形象還會大打折扣。


    對於葉曉露和她的臨時學友們來說,本次專業集訓十分重要,隻有考試合格如願拿到結業證書後,他們才有望晉升職級,才有望將來成為各個醫院的骨幹。此類集訓跟院校不同,常常雙休日時也會上實作課,所以,她跟她的無涯哥之間的聯係是以打電話的方式來維係的,她很高興夢曉推拿店裏安裝了電話,但她感覺得到,哪怕是在電話裏,她的無涯哥對她的關心也似乎真的變成了一位哥哥對妹妹的關心。


    但於百忙之中,葉曉露還是請了一天假,一迴到欒糟縣,她就很快來到了夢曉推拿店裏。


    夢曉推拿店裏,卻並沒有她想見到的無涯哥哥的身影。


    葉曉晨正在店裏忙碌著,他一見葉曉露滿臉不悅地來到,便準確地猜出妹妹為誰而來,為何而來。


    “無涯哥呢?”葉曉露問葉曉晨。


    葉曉晨太了解妹妹的脾氣了,特別是在他麵前、在父母親麵前所表現出來的脾氣,他擔心她在店麵裏當著眾人單刀直入地問他一些讓他迴答不了難以迴答的尖刻問題,擔心她當眾對他發火,便趕緊將手上的推拿活兒交給一位新來不久的員工,拉了拉妹妹的衣袖,輕聲道:“跟我到這邊來說。”說完,他就一個人走在前頭,朝寢室那邊走。


    “你沒做什麽丟人敗壞的事情,有什麽話不能在這裏說,還要躲躲藏藏的?”葉曉露的聲音裏含著怒氣,但見哥哥已經出了店麵,隻好跟了過去。


    剛走至分隔成寢室的鋪麵下,葉曉露問:“別繼續走了,你以為我還會跟你上閣樓啊?我問你,夢無涯呢?”這一迴,她沒有稱“無涯哥”,而是直唿“夢無涯”。


    葉曉晨聽出了葉曉露心裏憋著的怒氣:“他不在這裏。”


    “他是在躲我嗎?”


    “他為什麽要躲你?”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如實迴答我!”葉曉露看著葉曉晨,神態和語氣都有些咄咄逼人。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問題,你最好別問了。”葉曉晨給妹妹潑去一瓢冷水。


    “我憑什麽不能問?他憑什麽眨眼間變成了葉曉南?變成了我們的哥哥?”


    葉曉晨看著葉曉露,不作迴答,也不知該如何迴答。近些日子,他已經有些痛恨自己的後知後覺了。他自認為自己的智商並不低,卻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由於慮事不周,就像下棋一樣,隻看了下麵的第一步,卻沒有看到第一步之後的第二步、第三步,最終,導致了不可收拾的局麵。天地良心,佛祖和穆罕默德可以作證,他是真心實意要幫助夢獨的,讓夢獨可以堂堂正正生活在異域的陽光之下,並且在幫助夢獨的同時,還幫了他的大媽,他的因丟失了愛子而陷入瘋癡的大媽,讓大媽在有生之年了了最大的心願。在讓夢獨變成葉曉南的過程裏,葉曉晨並沒有忘記夢獨與葉曉露之間的戀情,但他確實沒有往深層裏去想,他甚至還認為,這是兩件互不關聯的事情,更甚之,他還浮光掠影地淺淺地想過,當夢獨變成葉曉南有了合法的身份不再是盲流之後,就更可名正言順地跟妹妹葉曉露交往戀愛了——及至後來,當夢獨在欒糟縣真的成了葉曉南之後,他才意識到,在使夢獨變成葉曉南之前之中和之後,他,他很清楚地沒有把夢獨當成葉曉南,而是把夢獨當成夢獨,既然當成夢獨,那麽夢獨當然是可以跟葉曉露戀愛成家的;然而在這同時,他也意識到了,煙霞村的村民們並不知道葉曉南其實是夢獨,他們認為葉曉南就是葉曉南,還有戶口簿和身份證上也認定葉曉南就是葉曉南,跟名叫夢獨的人毫無瓜葛。直至此時,他才徹底醒悟,葉曉露是不可以跟葉曉南戀愛的,更不可以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否則,唉——


    亂套了,一切都亂了套。葉曉晨方才明白,為什麽夢獨有了合法的身份之後,臉上並無任何的興奮之色,反是麵露憂戚。


    葉曉晨移開目光,他不敢與妹妹對視了。


    可是,葉曉露卻不放過哥哥的眼光,她硬要他看向她,她右移了兩步,正對著葉曉晨,發急得聲音有些變了:“哥,你一直對我好,我就想從你嘴裏得到一句實話,難道你不能如實告訴我嗎?你告訴我,夢無涯不是葉曉南,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葉曉晨隻覺得自己被逼到了一個死角,無路可退,再退,就隻能葬身崖底了。


    可是,葉曉露仍不放過葉曉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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