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夢獨一直記得,為了把騙局做得逼真,做得萬無一失,做得不僅要騙過葉曉南的瘋媽媽,還要做得騙過村上的人,讓村人們絲毫不起疑心,葉維川和妻子可謂絞盡腦汁做足了功課。


    葉維川作為村支書兼村民委員會主任多年,深知製造輿論的重要性,更明白謊言說一千遍在群眾的眼裏心裏就會成為真理,村民們就會深信不疑。他先是在一次與幾個村幹部開碰頭會時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他大哥的兒子葉曉南背著養父養母找迴家來了,找得辛苦,一邊打工一邊尋找,真是要多巧有多巧,他竟然打工打到了曉晨的店裏;有人提醒他說,得驗一驗是真是假,萬一遇上了小騙子呢?方法很簡單,到醫院查血嘛。葉維川說,那是必須的,咱不能當了冤大頭是不?


    另一邊呢,葉維川的妻子跟葉曉南的媽媽說,大嫂,你在咱家見到的那個跟曉晨一起迴來的小夥子,就是你的親兒子葉曉南。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這個時候竟然是有些清醒的,問葉維川的妻子,是真的嗎?葉維川的妻子便說,是真是假誰說了也不算,到醫院裏驗一驗你跟他的血,就什麽都明白了。


    於是,葉維川煞有介事地帶上他的嫂嫂也就是葉曉南的媽媽,到了鎮上的醫院,當時,葉曉晨和夢獨已經等在了鎮醫院的大門口。


    為夢獨和葉曉南的媽媽抽血的醫生與葉維川有著不錯的交情,且是醫院的副院長,對葉維川的托付竭力協辦。其實,這些流程並未真做,不過是做做樣子,以便掩人耳目。


    一個星期後,葉維川拿到了血液化驗結果,走在村街上,他對人說,真是想不到啊,這小夥子真的是葉曉南哩,誰會想到,他竟能找迴家來哩?他還刻意把化驗報告展示給壓根兒看不出任何名堂的村人看,那幾個看過報告的村人,就成了當然的免費的傳聲筒。謊言從他人嘴裏傳出來,比從葉維川及妻子嘴裏傳出來,效用更佳,村人們本來就幾乎個個都是人雲亦雲的人,沒有對世事懷疑的天份,於是就對這個信息更加地信以為真了,都說這真是天大的好事,瘋子會不會從此好起來,也說不定呢。


    葉維川的妻子把血液化驗報告也拿給葉曉南的媽媽看了,說:“嫂子啊,你沒看錯,母子心相連這話真是沒錯啊,你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小夥子就是你的曉南哩,你的血,在他身上流著哩。”


    葉曉南的媽媽眼睛裏又一度地放出光來,問:“他啥時迴來哩?”


    “就迴,就迴哩,迴來看你。”


    “他為啥不迴來陪我哩?”


    “他會經常迴來陪陪你,可是不能天天陪著你啊,你的兒子在幹大事哩。再說,我家曉晨不是也不在我身邊嗎?曉南跟曉晨在一起哩,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放心,放心哩,他想做啥就做啥,我不攔著他哩。”這時候,葉曉南的瘋媽媽說起話來像是成了一個完全沒有瘋狀的老婦人。


    其實,在撒謊和圓謊的過程裏,個別環節、個別細節還是有著不可深究的漏洞的。可是村民們大多沒有生出疑心,隻有極個別的人心生懷疑,但覺得這是別人家的事,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誰吃飽了被撐著了肚皮才去推敲別人家的家事呢,何況,那“別人家”是村支書的嫂嫂,得罪不得。於是,人雲亦雲,都為葉曉南的迴歸而高興,都為葉曉南的瘋媽媽之於兒子的失而複得而高興,看上去,瘋女人如風中的敗柳,熬不了多少日子了,哪怕是死掉了,也可以安然地閉上眼睛了。


    就這樣,這則謊言在煙霞村上便天衣無縫了。


    通過此,夢獨心驚地發現了人群中的大部分人共有的一個心理疾病,這心理疾病便是,在難辨真相真假共存的狀況下,他們總是更願意相信謊言,因為謊言有了太多虛構的成份,穿上了美麗的外衣,比枯燥的真相更好聽,更好看,更曲折,更動人,更易於傳播,所以謊言便長了腿長了翅膀,會跑,會飛,越傳越遠人所共知卻越來越無人懷疑。他不由想起了讓他身敗名裂的婚約,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所持有的真相,人們更願意相信由苟懷蕉和瞿冒聖等人聯手製造的假象,何況那假象還有了由瞿冒聖等人來蓋章定論的官方背景,於是,他成了陳世美。由己及人,夢獨忽然想,其實這世上有多少男人頭上被人惡意地戴上了陳世美的帽子,然後牆倒眾人推地將他們推向萬劫不複之境,可是這些男人卻有苦說不出有口說不出,隻能咽下苦果,一生背著沉重的十字架艱難地跋涉著,最後鬱鬱而終。


    夢獨忽然意識到,夢家灣的恥辱墳地裏,被深埋地下的其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很多很多的男人,很多很多有冤無處伸的男人。尚還活著的他在人們的眼裏心裏已經死了,多少髒水可以肆無忌憚地潑向他的墳地;而已經死了的晁家拴卻在多少人的眼裏心裏還活著,奸夫**更是要別出心裁地編織謊言,以使得更好地苟活於世逃脫恢恢法網。


    倘若不是為了葉曉南的瘋媽媽,夢獨是不會答應一起製造這則謊言、編織這些假象的。


    夢獨在葉曉晨的相陪下又來到了煙霞村,他為葉曉南的瘋媽媽買了幾大包食品,全是奶粉、餅幹、罐頭、蛋糕之類的吃物。他們仍是來到了葉曉晨家,得按著葉維川事先的安排行事哩,以免弄巧成拙真相暴露,那對於葉曉南的瘋媽媽將會是又一次致命的打擊。


    在葉曉晨家坐了一會兒後,葉維川和妻子及葉曉晨、夢獨便來到了離葉曉晨家不過幾步開外的葉曉南家,有孕在身的司靈蕊則留在家裏免得激動或者受到刺激。葉維川和妻子走在前頭,葉曉晨和夢獨走在後頭。


    認親儀式十分簡單。葉維川和妻子認為,越簡單越好,越不會引起他人生出疑心病,萬一有嚼舌根的人說出閑言碎語讓葉曉南的瘋媽媽聽到並且當真,效果就適得其反了。他們覺得,把認親儀式搞得簡單對葉曉南的瘋媽媽更有好處,就好像葉曉南沒有丟失一樣,就好像葉曉南出了一趟遠門重新迴到了家裏,遊子迴家,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嗎?


    葉曉南的瘋媽媽正坐在屋子當央的一把椅子上,撲進門來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坐在陽光裏,閉著眼睛,花白的頭顱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


    “嫂嫂——”葉維川和妻子都叫道。


    葉曉南的瘋媽媽睜開眼,但是目光卻是發直的,夢獨不知她是處於瘋癡狀態還是清醒狀態。


    葉維川和妻子將演練了多遍的話對葉曉南的瘋媽媽說了一遍。


    葉維川還說:“總算是弄清楚了,他不是像曉南,他就是你的葉曉南,是你丟失了十幾年的葉曉南啊。你知道嗎?他不嫌你,不嫌你哩,他認你來了,正兒八經地認你來了。”


    葉曉南的瘋媽媽看見夢獨,眼睛裏果真放出光來,跟在葉曉晨家一樣,手握住了夢獨的一隻手,摩挲著,摩挲著,嘴裏喃喃道:“曉南,曉南……”


    葉維川和妻子催促夢獨:“叫,快叫啊,別忘了,你就是曉南,就是葉曉南哩。”


    夢獨的嘴唇動了動,又動了動,這一刻,他的眼前浮現出夢家灣他在家裏時的情景,離家多年,他越來越明白越來越悟出,虐待過他仇視過他的母親也是愛過他疼過他的,隻不過給予他的愛和疼比較尖銳,比較粗糙,比較原始,令他感覺不到愛,隻不過那些愛和疼也同時會給他帶來傷害,甚至好心地將他推向萬丈深淵,就如她一遍遍自誇的:“俺是為你好——”


    夢獨看見,瘋女人瘋迷的眼光裏充滿期待,充滿溫暖的愛意。


    葉維川和妻子以及葉曉晨緊張地看著夢獨。


    夢獨的嘴唇顫抖著,終於,他叫出了聲:“媽媽,我是曉南,我是您的兒子葉曉南。我迴來啦,我迴來看您來啦!”他完全進入了角色,將自己當成了總算找迴家來的葉曉南,他的眼睛裏汪上了一層晶瑩的淚花兒,說著說著,他跪了下去,跪在了葉曉南的瘋媽媽的麵前,抬著頭,看著葉曉南的瘋媽媽。


    葉曉南的瘋媽媽的神情有些癡惘,似乎迴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上午,她帶葉曉南趕春交會,帶他看馬戲……她的渾濁的老眼竟然也汪上了一層淚花兒,她真的把夢獨當成了她的兒子葉曉南,她真的以為她的兒子葉曉南迴來了。


    夢獨抬起手臂,輕輕地為葉曉南的瘋媽媽拭去剛剛溢出來的淚珠兒,又問道:“媽媽,你還沒有認出我來嗎?我不是像曉南,我就是您的曉南啊!”


    葉曉南的瘋媽媽看著夢獨,還是沒有叫出“曉南”兩個字。


    葉維川提醒夢獨道:“快念啊,快念吧。”


    夢獨柔聲地念起了葉曉南的瘋媽媽曾一遍遍教葉曉南說唱的自編的歌謠:


    “曉南曉南笑一笑,你是媽媽的好寶寶;曉南曉南蹦一蹦,又伶俐來又聰明;曉南曉南快長大,不忘爸爸不忘媽……”


    夢獨動情地唱出的歌謠,真正叩響了葉曉南的瘋媽媽的心門,觸動了葉曉南的瘋媽媽的心弦,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夢獨的臉,思緒似乎迴到了多年以前,眼前似乎出現了葉曉南向她奔跑的小小身影,似乎看見了葉曉南向她微笑的幸福小臉兒,她的記憶的閘門打開了,她的情感的閘門也打開了,漸漸的,她伸展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夢獨,抱住了她誤以為真的兒子葉曉南,將夢獨摟在了骨瘦如柴的胸前,聲淚俱下:“曉南,曉南,你真的是曉南啊,我的兒啊,你可算迴來啦!”


    “是的,我迴來啦,我迴來啦!媽媽,您的曉南迴來啦!”


    葉曉南的瘋媽媽一隻手撫摸著夢獨的頭顱,另一隻手在夢獨的長長的烏黑發亮的頭發上緩緩地梳理著,片刻過後,她將皴紅的臉頰貼在夢獨的頭發上,輕柔地摩擦著,像是在與夢獨作著母與子之間心與心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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