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冒聖的眼睛複雜、混濁、老辣,夢獨從他的眼睛裏看不見自己的表情,瞿冒聖卻看清了夢獨的眼睛裏有光,有火,是青春之光和青春之火,看到眼前的後生正朝氣蓬勃,而他瞿冒聖呢,還從夢獨清澈的雙眸裏看見了他自己的表情和麵目,他的表情是猙獰的,麵目是浮腫的。如此一對比,瞿冒聖不由有些氣餒,但隨即打起精神來,他主動躲開了夢獨單純、澄明還有些桀驁的目光,在躲開的同時,忽然右手的食指憤怒地指向夢獨,吼道:“夢獨,你信口胡言,出爾反爾,不守承諾,你道德敗壞,喜新厭舊,你,你,你就是個陳世美!”


    夢獨聲音不大不小地反駁,這是他第一次反駁瞿冒聖,這興許是瞿冒聖第一次被手下的學員反駁:“隊長,我沒有新何來舊?我更沒有道德敗壞,我更沒有去當什麽駙馬爺,我不是陳世美,苟懷蕉也不是你認為的秦香蓮!”


    瞿冒聖撫了撫自己的胸口,聲音低沉下來,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陳世美,但在我的眼裏,你就是個陳世美!我明跟你說,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麵前,要麽答應小苟,繼續上學,要麽卷鋪蓋走人!”


    “答應她什麽?怎麽答應?”夢獨問。


    “裝糊塗。你重新給她寫一份保證書,這一迴,寫得長一些,感人一些。這是我跟小苟談過後,她答應下來的條件。”


    夢獨沒有馬上迴答。


    “聽明白了嗎?”瞿冒聖忽然怒聲問道,他還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在保護夢獨,是為夢獨好,是在施舍夢獨呢。


    “不!我不會答應她的條件,我更不會重新給她寫保證書!”夢獨的雙目閃爍著星星般的光芒,直視著瞿冒聖。


    瞿冒聖呆住了:夢獨的迴答完全出乎他的預料,難道還處在過渡期並未上岸提拔成為軍官的夢獨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置大好前程於不顧?難道他還想迴家麵朝黃土背朝天去耕地種田?“那你就等著退學吧。”瞿冒聖故作沉穩地慢幽幽地說道。


    “我沒有錯,我不會退學。”夢獨鎮定地說。


    “你沒有錯?你不會被退學?你這麽自信?告訴你,我要退你的學!”聽瞿冒聖的口氣,好像這所院校是他私人開辦的,姓瞿。


    “隊長,你為什麽動不動拿退學來嚇唬我、來嚇唬你手下的學員們呢?還有,上一次就是你硬讓我寫保證書的,現在你又叫我給苟懷蕉寫保證書,讓我保證跟她維持婚約,到底是為什麽呢?你憑什麽認定我就是陳世美她就是秦香蓮你就是包青天呢?我打心眼兒裏就沒喜歡過她,如果我繼續作出虛假的保證,才是真的對不起她,才是真的耽擱她,才是真的壞了良心。如果你因為這個原因來開除我的學籍,雖然你是隊長,那我也隨時可以維護我控訴你的權利。”


    “你控訴我?”


    “對。”夢獨點了點頭。


    如果說夢獨的反駁還能讓瞿冒聖忍受,那如此明目張膽地以“控訴”之名的威脅則令瞿冒聖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這冒犯的不僅是他的尊嚴和名譽,是他長久以來精心打造的極品人設,甚至還有他的地位和所餘不長的人生前程,當然,眼下最受影響的就是他晉升係主任的砝碼,他的努力有可能會因夢獨而毀於一旦。


    瞿冒聖一時沒有說話,他盯著夢獨的臉看了看,半晌過後,他點了點頭,說:“好,好。”緊接著,他的中年大腦老謀深算地轉動起來——雖然多年以後,他的大腦將會經受腦梗的反複折騰,但是此時,它尚處中年,它的成熟度豈是夢獨的青春之腦可以比擬的?它倒要看看,夢獨的青春風暴能掀起什麽波瀾。


    溝迴複雜、坎坷、布滿荊棘而且設置了許多個陷阱的中年大腦費勁兒地轉動了一陣子,瞿冒聖又說了幾個“好”字,然後,對夢獨說:“你有你的權利。這樣吧,按你說的,我不會讓你寫保證書了。但是目前你哪怕是把小苟當成家鄉人,當成是你的客人,你總得照顧一下她的情緒,不要激怒她,給她打飯,先保證好的一日三餐,我呢,想辦法勸說她,可以嗎?”


    “行。”身為下級、單純如露的夢獨想都沒想,一口應承下來。


    瞿冒聖朝夢獨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臉上現出深惡痛絕的表情。


    夢獨剛剛轉身打開門欲往外走,卻聽得瞿冒聖怒聲吼道:“迴來!”


    夢獨不明所以,複轉身行至瞿冒聖的麵前,站好。


    瞿冒聖手指夢獨吼道:“你這個學員,竟然連最基本的禮節禮貌都不懂,你是不是得迴到你原來的部隊重新學學?”


    夢獨尚未意識到他的“我沒有錯”之言說得太滿,如果想從他身上找錯,一天可以找出若幹,每一條都可以上綱上線,都可以置他於死地。好在他現在明白了瞿冒聖嘴裏的“禮節禮貌”指的是什麽,他便按照規定,兩腳跟並攏,呈立正姿勢,向瞿冒聖敬了一個標準的禮,而後才走出了瞿冒聖的房間。


    瞿冒聖冷冷地笑了,心裏鄙視地想道:“收拾你?小菜一碟。”


    冷笑過後的瞿冒聖也進入了隊值班室,武平安仍在跟苟懷蕉說著什麽,聽口氣是在勸說苟懷蕉。瞿冒聖對苟懷蕉說:“夢獨並不願意再寫保證書哪。”


    苟懷蕉從失望變成了絕望,她明白,如果夢獨執意不寫保證書,她將徹底失去夢獨,她自以為、自覺得把全身心都獻給了夢獨,她從無二心,哪怕她有二心,也被夢獨拖累成了一個虛歲二十七的老姑娘,在鄉下,像她這樣一個二十七歲的老姑娘,本身就是個笑話,還有哪個像模像樣的未婚男人願意娶她為妻呢?不,不,她誰都不嫁,要嫁就嫁夢獨,她要把一輩子全賭在夢獨身上。


    苟懷蕉說:“那你們把夢毒這個人還給俺吧,哪怕他變成了夢獨,他還是俺的。俺要帶他迴家。你們把他放迴家,他就得跟俺結婚。”


    武平安說:“夢獨不是個物件,他是個人,是我們這個集體裏的一員,哪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苟懷蕉說:“瞿領導不是說了嗎?俺給你們反映夢毒做的壞事兒,你們就會處理,那你們把他處理迴家吧,把他處理迴家了,俺能把他教育成個好人。”


    瞿冒聖說:“你放心,我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隻要你反映的情況屬實,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夢獨,絕不姑息遷就!”但他現在並不便把他心裏如何處理夢獨的盤算跟苟懷蕉說出來,特別是當著武平安的麵。


    想了想,瞿冒聖補充說道:“小苟啊,凡事都需要時間。現在院校即將開學,可說是千頭萬緒,你跟夢獨的這起婚約糾紛當然不可能馬上就得到處理。”


    武平安說:“我們處理夢獨,需要事實,不能光聽你一個人說,我們需要調查,需要研究,才能確定夢獨是不是真正違法亂紀了。”


    苟懷蕉說:“那俺就在這裏呆著,在這裏等著,看你們什麽時候處理俺的夢毒,什麽時候處理了,俺就把他帶迴家。”


    武平安說:“那怎麽行?我們這裏是軍校,不是地方招待所。”


    苟懷蕉說:“要是不行,那俺就在這裏把命交給夢毒,他不是毒嗎,他那麽毒,把俺毒死算了,反正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聽苟懷蕉說到“死”字,瞿冒聖和武平安兩個人的心裏皆重重地震悚了一下。無論苟懷蕉真的會為夢獨而慷慨赴死也罷,無論苟懷蕉是故意說出這話來逼他們嚴懲夢獨也罷,無論苟懷蕉是用這話來嚇唬他們也罷,他們都不敢確保那種血淋淋的現實真的不會發生在他們所統轄的學員十四隊。倘果真如此,無論誰對誰錯,他們頭上的烏紗官帽兒都該摘下來了。


    武平安勸慰道:“小苟啊,既然你說夢獨是個缺德的人,不是個好人,那你更犯不上為他做傻事兒,你千萬不能做傻事兒。”


    瞿冒聖想:看來,是時候給夢獨最嚴厲的懲處了,否則,學員十四隊難有寧日,若想息事寧人,必須處理夢獨,未必還能給苟懷蕉那麽個女性農民一個處分?未必農民還會怕處分?誰又有權力處分農民?但,還是得拖幾天啊。他估算了一下,依據慣例,在院校舉行開學典禮後,院校領導就會開會研究到底誰晉升為係主任,興許現在正在開會研究也未可知呢。隻要他接到那一紙任命,哪怕沒有接到那一紙任命,他都可以放手懲治給他帶來無數麻煩的夢獨了。“小苟啊,你一定要先穩住,給我一點時間,我們一定會秉公執紀,既不偏袒夢獨,也不冤枉夢獨,給他最合適的處理!”


    “行,俺信瞿領導的。”苟懷蕉說,豆莢形狀的眼睛裏竟然蒙上一層灰灰的淚水,不知是被瞿冒聖感動,還是為要徹底失去夢獨而傷心。


    瞿冒聖和武平安又安撫了苟懷蕉一會兒後,走出了隊值班室,這個十四、五平米的房間竟成了苟懷蕉前來鬧事的根據地。


    在瞿冒聖的房間時,瞿冒聖和武平安小聲地交談著。


    瞿冒聖征求武平安的意見,問:“你覺得怎麽辦好?”


    武平安說:“苟懷蕉是個很堅強的人,她不會自殺的。依我看,我們先冷處理幾天,不跟她多說什麽,就讓她住在值班室裏,由夢獨來給她打飯;條件這麽簡陋,興許她熬過幾天,看不到什麽希望了,就會離開這裏呢。”


    瞿冒聖不同意武平安的建議,說:“我說同誌喲,苟懷蕉是人民群眾中的一員吧?她來反映我們的學員違紀情況,我們應當理解和感謝。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團結如一人。夢獨是我們的學員,他要是在外胡作非為,那就是損害我們這個集體的形象,我們決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缸醬啊,更不能因為他而讓人民群眾對我們生出不好的看法。”


    “是的,是的。”武平安趕緊說道。


    “我們決不能讓軍民魚水情打了折扣!我說的對嗎?同誌——”


    “對,對,”武平安邊說邊點頭,“隊長說的太對啦!”說完這話,他心想,被婚約纏身、哪怕全身是嘴也難以說清的夢獨遇上瞿冒聖這樣的官僚主義派上司,算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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