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刀哢哢地斬掉擋路的草木,有時候會有成片成片的荊棘橫在前頭,像一堵牆,這時候除了繞路,隻能用刀砍出小道,而過不了多久荊棘又會瘋狂生長,合攏起來把小道掩蓋掉。


    大凡修道的人,或是避亂隱居的人,往往會去山裏,然而若是不懂得進山的方法,就很容易置身困境。山林裏有蟲豸豹狼,還會有瘴氣,這都是需要萬加小心的。


    但也會有人整日忙活這個,那些旅人,天天倒也奔波於山路水路裏,風更雨更的,難以想象其中的艱辛。


    可翻過一座山嶺總是沒那麽容易,況且它還很高很大,每爬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氣力。


    尹三木好像想到了什麽,對陳川說:“老弟,你是璽印軍的人吧?”


    “嗯,對。”


    尹三木說:“為什麽你不在打仗呢?反而陪江姑娘來嶂州,哦,你說你是江姑娘雇傭的,可為何能雇傭得了璽印軍的人呢?”


    “這說來話長,尹大哥,一根針下有千條線,一句話有時能頂一萬句話。”江離說道。


    “嗨,江姑娘你莫別介我,這些話我聽得懂麽?你們不願說也罷,我猜你們也不會是去上香那麽簡單,誰都能看出來,你們說的都不是真的。”


    陳川和江離又被嗆住了,說不出話來,覺得尹三木很像尤喜二大哥,看破但不說破,也許葉叔也是這樣?也許聚落裏的人都是這樣?


    嘿嘿......


    陳川以為葉叔在前麵偷笑,心想難道葉叔也在笑他們的謊話不成?但是這笑聲沒有停止,很快縈繞在四周:


    嘿嘿嘿......


    陳川和江離嚇得往四周看,發現周圍有幾塊樹樁,看著不像是鬆樹的,怪異得很。


    “那是人臉樁,無害,就是有點逗。”尹三木說道。


    葉叔停下腳步,其他三人跟著他走近其中一塊樹樁,看到那樹樁上有一張人臉,在咧著嘴笑:


    嘿嘿嘿......


    等到眾人走近後,人臉又開始大笑起來:


    嗬嗬嗬嗬......


    木樁生出人臉的笑容,在大笑,陳川聽到地底的笑聲,很放肆,但並不刺耳,像是整座山在大笑:


    嗬嗬嗬嗬......


    “在嶂州,每座山都是一條生命,”尹三木解釋道,“生命之上又有生命,不同於徙州那些石頭巨龜,嶂州的山不能隨便走動,它們隻好拜托草木動物來抒發情緒。”


    樹樁的年輪扭曲成笑臉,還會動,雙眼朝天,不看向眾人。


    江離驚訝說道:“難道整座熊鞍山在大笑嗎?它現在很高興嗎?一座山,會感到高興嗎?奇怪得很!”


    陳川說:“這些木樁是自己長出來的嗎?還是有人砍出來的!?”


    “哎呀別問那麽多,看看就得了,”葉叔說道,“帶你們看是要你們能認得這些木樁,免得以後輕易坐到上麵,可別被它們咬了。”


    樹樁還在笑,那人臉變得像狗,像貓,由樹樁的年輪變化而成,如同一個人仰頭看天,沒把眾人放在眼裏。


    陳川盯著那些臉看了一會,覺得古怪又無趣,想摸一摸,但又怕葉叔責罵,於是隻好刻意學葉叔那樣,故作沉靜地走迴路線上。


    江離還在感慨,甚至蹲下來把耳朵貼在地上,想聽一聽地底的笑聲,目光正好往上與陳川相對,二人皺皺眉頭,江離又站了起來。


    此後在路上還能遇到一些木樁,很奇怪地擺在那,也生有根,但就是與周圍的林木格格不入,陳川不想招惹它們,怕它們突然也生成個哭臉嚇人。


    葉叔專門根據老虎的習性,避開了山坳和裂口,專心穿行在熊鞍山的平頂上,時間不知不覺到了傍晚,此時卻還沒走到山的另一端。


    “沒想到這山那麽大,”陳川說道,“如果這真的是食鐵獸的鞍,那也太神奇了。”


    尹三木說:“那古樹崖不也是盤古的斧子生了根麽,我聽說,雖然我沒去過。”


    “你們沒去的地方可多著了,”葉叔說,“就算是再偉大的冒險家,也會有膝蓋中箭的一天......得了,今晚就在這個坡上休息吧。”


    這是陳川和江離第一次在山上過夜,雖然熊鞍山寬大的山頂像平地一樣,但是往兩邊望去,因為熊鞍山的高度,所以隻能看到遠遠的另一座座山的山頂,好似那些山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畢竟在山上隻能看到另外的山頂。


    鬆鼠再也沒有出現過了,也許因為入夜,它們也藏了起來。黃昏的光在鬆針林的篩選下,已經非常稀疏和微弱,


    葉叔從自己的包袱裏取出小燈籠,把蓋著的布揭開,立刻發出火蟲的亮光。


    為什麽不放兩隻、或者更多的火蟲呢?這樣亮度不是更好嗎?不,火蟲天生好鬥,倘若圈養在一起,必定會相互撕咬鬥毆,不像古樹崖裏成群結隊的大螢火蟲那樣,這也是瑰州的火蟲珍貴的原因。


    在山頂上看,那個逐漸變成烈日的太陽,和那個逐漸變成月亮的太陽,分離得好像快了些許,也許是站得高的緣故。它們共同的光芒因為距離而消減了,太陽和月亮彼此告別,將最後一片輝光決絕地撕開。


    眾人坐下,喝水吃幹糧,葉叔把幾塊像漁網的東西栓在鬆樹之間,搭出四張結實的吊床,這在其他地方可不多見。


    四周又慢慢有了光,皇都的月亮慷慨地布施光芒,鬆樹跟其他的樹木不同,它們高且粗糙,樹枝和葉子也並不茂密,如同一根根帶刺的黑架子,插在山上。


    所以月光受到的遮擋並不大,隻是山上開始出現霧氣。


    陳川忽然想起十叔所哼的曲子,不知道曲名是什麽,也隻記得一句歌詞:“夜靜更深對朗月,朗月清輝亮”,正好對應著此時場景,令人感慨頗多。


    陳川隱約覺得與王師傅和十叔今後還會見麵,可是誰能保證呢?隻是一種感覺。


    皇都的月亮已經完全顯現,憑借著鏡州的魔力,那月光從西邊發出,傳送到中原上空也不減絲毫。


    月明星稀,正如歌詞所說,夜空很快亮滿朗月的清輝,山峰上的林木隱於黑夜中,乖巧的待在原地,萬物都開始蟄伏不動。


    除了霧氣,它們悄悄漫上來,熊鞍山這如同鞍背的山頂充滿了霧氣。


    可怎麽山上會有霧氣?難道地上的霧已經滿得溢上來?


    正在想著,突然有一陣隱隱約約的聲音襲來,一下接一下,慢慢放大,一開始覺得聲音微小得在瘙癢耳膜,現在是雙耳有被拍打的感覺。


    陳川聽到了水的澎湃聲,往四周一看,卻隻有愈發濃厚的霧氣,把鬆林都遮擋了。


    可自己明明聽到了水浪聲,那麽洶湧,像是霧裏藏有一片浩瀚的海洋。


    陳川見過海,跟隨璽印軍行軍的時候,那是他唯一一次見到海,今天的波濤聲喚起了他的迴憶,他看向江離,對方也是一臉疑惑。


    海水依舊在澎湃,在這夜裏,海水澎湃在山林中,一撥,一撥,嘩嘩,嘩嘩......


    陳川和江離站了起來,波濤聲拍打著他們心扉,從未有過的相同感受將他們連結一起,四目共同承接著海一樣的霧,霧一樣的海,霧氣發出海的聲音,海水化成霧的模樣,夢幻離奇。


    遙遠地聽到一聲叫喚,像是在唿喚什麽人,惹得二人循聲看去。


    抬頭一望,一座高山聳立麵前。


    “啊?......”江離低低叫了一聲,陳川和她驚訝地仰麵望去,滿眼都是壯麗的山峰和飛泉瀑布,仙氣繚繞,令人目接不暇。


    這山上怎麽還會有山?!


    朦朦朧朧的,透明的,又是不透明的,如同一塊水晶飄在霧氣之上,可以透過它看到後麵的夜空,也可以看到茂密草木之中瀑布飛瀉而下,從千尺高空落進霧裏,卻沒有激起半點水花。


    像是一座山水的畫卷被描摹到了空中,與皇都的明月相襯正好,月光能透過它,也照在山上,奇妙得很。


    陳川覺得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揉了揉眼,可那山依舊在眼前,山壁點綴著迷離的光。


    “這是什麽?”江離目不轉睛地問。


    奇跡顯靈一般,耳裏蕩漾波浪洶湧拍打之聲,陳川把手伸到霧裏一抓,不是水也不是霧,什麽也沒抓到。


    “這是嶂州的奇景啊,”尹三木說,“平常時也很難遇見的......這是瀛洲山,你們聽到的浪濤聲是北冥海的海浪,眼前的霧氣不是霧氣,是北冥海的幻影,煙濤之中,傳聞會有鯤鯨長歌。”


    “鯤鯨?”二人同時問道,波濤聲依舊,那座山上之山空靈奇幻,這就是瀛洲的幻象。


    “可是瀛洲,不是在東海之上嗎?北冥的北海,應該是鍾山才對吧?”江離說道。


    “不,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說法了,”尹三木說,“相傳有岱輿、員嶠、方丈、瀛洲、蓬萊這五座神山,漂浮在大海之上,遇上大風大浪,經常隨著海水移動漂流。


    “這給神仙們造成了許多不便,於是他們找了天帝訴苦。天帝知曉後,命令鎮守北海的禺強去處理。


    “禺強法力高強,擔任著北海風神和海神兩個職位。當禺強以風神的身份出現時,他長著鳥的身子、人的麵孔,腳下還踩著兩條紅蛇。


    “當禺強以海神的身份出現時,他的身體像魚,卻長著手和腳。每年冬天,禺強就會從北海趕往南海,從魚變成鳥,從海神變成風神。


    “禺強受到天帝的派遣後,調來了十五隻巨大的海龜,分成五組,每組三隻,每次都有一隻海龜把一座神山托在背上,另外兩隻守在旁邊,每六萬年交換一次。就這樣,五座神山總算是穩定了下來。


    “可到了後來,天上的神仙逐漸衰落了,禺強死了,海龜逃了出來,上了陸地,變成徙州那些巨龜,每二十來年會在地上和海裏巡遊一次,那些神山沒了海龜的依托,又重新漂流,所以能在北冥海裏看到瀛洲......”


    尹三木解釋完,二人又抬頭看向那幻象。


    難道這座高山,此刻也在漂流嗎?漂流在霧裏,漂流在海裏?


    “這些都是神話,誰也說不準,”葉叔說,“中原的北邊根本不是海,是原州的一片平原和雪山,東邊是昇州,西邊是離州,這些東海北海南海都是相對而言的,中原隻有南邊和東西邊的下半部朝海。”


    燈籠裏的火蟲在安靜地發出亮光,上空的瀛洲山也在散發藍色白色的光,如同飄帶飄在空中。山本身就像一片迷霧,但是比霧要清晰可見,也澈亮透明,像是在琉璃上畫了一幅山水,不同的是裏邊的瀑布能夠流動,草木能夠搖曳。


    就在這時,二人看到山上站有一個人。


    “啊,那個難道是仙人!?”江離說道。


    “啊?這我可沒見過!”尹三木也湊過來,吃驚的望過去。


    四人都抬頭望,那人站在山巔之上,背對眾人,他的身下是萬丈懸崖。


    在夜空中看不清那人的著裝,隻能依稀辨認他的人形。


    “他在幹什麽?”尹三木說,“叔,你見過幻象上有人嗎?”


    “沒有,”葉叔答道,“也許要小心了。”


    “快看!”江離說道,手指一指,那人輕輕後靠,縱身下墜。


    直接從崖邊墜落,好似一片輕飄飄的落葉,掠過了山上的秀麗壯美,不帶一絲猶豫和掙紮,悠悠下落。江離和陳川都看呆了。


    那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遠方、嶂州的霧裏、北冥海的海水中,夜空依舊,沒有一點漣漪。


    陳川此時聽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叫聲,巨大、低沉,如同巨物在長聲鳴叫,他立刻猜出來,這就是鯤鯨的悲鳴。


    天地之間都迴蕩這哀戚荒涼的鳴叫,鯤鯨不知在何處,也許在山的另一麵,煙濤裏都是它的長歌。


    一遍,又一遍,似乎表達委婉的同情,傾述難以言表的感動。


    “好生淒涼......”江離說道,“這其中一定有什麽故事,對麽?這其中一定有什麽故事......”


    四人望著看了很久,幻象開始消散,慢慢隱入夜空中,瀛洲的山頂已經看不到了。


    澎湃聲依舊,此時霧裏又有別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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