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維春月,年屬豐慶三年,國泰民安,武林……不太平。


    去年夏月,身為武林至尊的孤殘老人,忽然宣布將隱退山林,從那時候起,武林便開始波詭雲譎。


    京城向來是皇帝老子的座下轄城,朝廷與武林多有共識,武林內,不論輩分高低、管你是何門、何派,一旦踏進京城,必須收斂節製,不能任意動刀動武。


    有鑒於這條不成文的規定,不時可以看見武林惡徒,一進京城裏頭,就大搖大擺的逛起大街。


    此時的京城街角,一群還未斷奶的孩童,正團團圍繞著一張紅巾方桌,彼此挨在一起嘻笑喧鬧。


    「月牙兒、月牙兒,你說武林裏到底有什麽厲害的人物?」小奶娃執起袖管抹掉滿臉的鼻涕,笑得傻兮兮的,吵著想聽故事。


    被小奶娃點名的姑娘,站沒站相、坐沒坐姿的駝著背,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微微抬起一張白得透淨的臉蛋,睨向這群不肯離開的小鬼頭。


    反正今天也沒幾個傻蛋上當,她閑來無事,就跟這些奶娃娃閑磕牙,耗耗無聊。


    趴在桌沿裝死的孟月牙,忽然彎開一抹靈精燦笑。「好,我就來說說這個潛龍七少的故事。」


    她模樣雖然平凡,但是乾淨清亮的嗓音,倒是替她增色不少。


    還沒斷奶的小娃娃哪裏懂什麽潛龍七少,呆呆反問:「什麽是潛龍七少?」


    其中,有個歲數較長一些的孩子大聲迴應:「我知道!潛龍七少便是亢龍教最頂尖的英才。我爹說過,當今武林有三獸鼎足:一龍,二鳳,三麒麟,就是大家稱頌的三教……」


    孟月牙拍拍那孩子的發頂,以示鼓勵,嘻嘻笑道:「兔寶說得很好。不過你們知不知道,這個三教裏頭,還有分成九流?」


    「三教九流!」孩童們不約而同的齊聲喊道。


    「月牙兒,什麽又是九流?」流鼻水的小不點呆呆發問。


    「所謂九流啊,當然是指三教底下又各自再分成三個流派。」晶燦大眼溜溜一轉,她越說越來勁。「以亢龍教來說,三流分別是『迴龍馭』、『蟄龍伏』、『蟠龍踞』,潛龍七少便是從這三個流派中推選出來,個個是人中之龍,豪中之傑。」


    「我娘說,生女當嫁潛龍少,生子當入亢龍教,等我長大之後也要加入亢龍教。」兔寶拍拍胸口,裝得像個大人似的,笑翻了身旁的玩伴。


    對街賣餅的張三忽然朝他們高聲一唿:「兔寶,這個三教可不是普通人能加入,我看你還是迴家多念點書,別像這個月牙兒,成天靠張嘴斷人生死,瞎掰成性。」奚落的意味好濃厚啊。


    孟月牙皺起了白淨的圓臉,倒豎雙眉站起身,兩手叉放在腰邊,兇巴巴地瞪了迴去。


    「哇,月牙兒生氣了,快跑快跑!」兔寶嘻嘻大叫。


    片刻,原先鬧哄哄的孩子們像天女散花般逃竄去也,不忘邊跑邊戲鬧的喊:「月牙兒彎彎,眼彎彎,嘴彎彎……」


    孟月牙微微眯起的雙眸還真像極了一輪新月,小鬼頭跑得一個也不剩,她索性對剛才沒事找碴的賣餅張三發飆。


    「臭張三,好端端的幹嘛扯到我身上,你是餅吃多了撐著是不是?!」


    張三毫不介意她的狠瞪,逕自笑道:「月牙,你就是活生生的一個例子,我不說你要說誰呀。」


    「說我什麽?」孟月牙氣唿唿的瞟向對街。


    張三扳起指頭細數:「你五歲加入磷鳳教,模樣不美,專門幹些投機取巧之事,所以被分到最糟糕的『癡鳳啼』流派。癡鳳啼是眾所皆知專出怪人的流派,舉凡身體有殘缺、心術不正、麵貌不佳者全歸在此流派,我提你當例子,是要那些孩子別誤入歧途……」


    聽得不耐煩,孟月牙又坐迴凳子上,撐腮斜睨著滔滔不絕的張三,一肚子冤火。


    真氣人,癡鳳啼就癡鳳啼唄,她才不以此為辱,打她五歲入教那年起,就立誓要以發揚癡鳳啼為己任,哼!


    「呸!我們癡鳳啼有哪一點犯著你了?居然要這樣損人,我們癡鳳啼可是磷鳳教的中流砥柱,哪裏有你說的這麽糟。」


    張三捧著肚皮哈哈大笑。「放眼當世,也隻有你會以身為癡鳳啼為榮,我看你這輩子是要孤獨終老了。」


    孟月牙氣得橫眉豎眼,差點就拿起桌上的詩簽筒砸過去,可惜,這是她的「謀生工具」,千萬摔不得、摔不得。


    張三說的沒錯,磷鳳教底下又分三個流派,一鳳來儀,二鳳靈犀,三癡鳳啼。


    武林人都知道,要尋得才女佳人,來磷鳳教便有之,裏頭個個是女中之鳳、花中之嬌……當然,癡鳳啼除外。


    龍教出俊才,鳳教出女傑,兩教自創始以來便有聯姻之製,龍配鳳自古以來當即如此,壞就壞在這個癡鳳啼素質不良,龍教這些年來在招親時,自動略過癡鳳啼,根本是把這個流派視若無睹。


    她孟月牙,今年芳齡十八,按照教規,鳳女十八當出閣,若未擇良夫而棲,就得終生留在教內盡心竭力,不得有怨。


    唉,她也很想嫁個好夫婿啊,隻不過……癡鳳啼三字背負重大啊。


    張三又很不客氣地奚落道:「小月牙歎啥氣,你要是真想嫁,不如就在京裏選個傻書生下手,要是想等龍教的才子來招親,我看,還是等下輩子吧。」


    孟月牙揪過身前的小發辮慍惱地把弄著,珠玉般晶燦的瞳眸盡是不甘與無奈,誰教她貌不驚人、才不通,也不是一塊習武的料,一旦被歸在癡鳳啼,就注定她這輩子要讓人看輕。


    「唉……」孟月牙幽幽歎了一口氣,窮極無聊的捧起兩腮,白淨臉蛋上,勉強能稱得上漂亮的杏眸,讓她的雙掌擠得隻剩兩條細縫。


    噯,流年不利啊,今天呆坐了大半日,就是盼不到個傻子上門。


    驀地,有人一手拍響桌麵,簽筒翻倒,簽條灑了滿桌,孟月牙驚得跳起身子,雙手捏住耳垂,咽了口唾沫,驚惶看向來人。


    她擠出個苦哈哈的諂媚笑容,朝來勢洶洶的女子好聲好氣道:「芙蓉姊,怎麽有空進京啊?小月牙若是早些知道您要來,一定三跪九叩的迎接……」


    冷不防地,一隻肥厚的虎爪掐上孟月牙皎白的圓頰,盡情蹂躪著。「少跟我來這套,月牙兒,你知不知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


    孟月牙忍著頰上的痛楚,一臉陪笑道:「迴芙蓉姊的話,小月牙還真的不知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其實她知道,而且是很該死的記得一清二楚。


    玉芙蓉冷笑數聲,又使勁的猛掐惡捏,頓時痛得孟月牙哀叫求饒。


    「孟月牙向來是癡鳳啼裏最精明狡猾的一個,你會不知道今天是舉行流派大會的日子?」


    孟月牙眼角擠出幾顆淚珠,秀眉垂成兩道苦情八字眉,一邊使出哭腔喊道:「饒命啊,芙蓉姊,我忙著替咱門癡鳳啼賺銀子,哪還有閑空去記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唉,真是要命,居然找人找進京裏,這下她真是劫數難逃啊。


    玉芙蓉總算鬆開虎爪,改而捏上她的胳臂,一張窮兇極惡的臉,還真像極了隔壁醬菜店大虎的後母,看得她心驚驚、膽跳跳。


    孟月牙哭喪著張臉道:「芙蓉姊,你饒了我吧,我還年輕,不想就這麽將歲月斷送……不對,是奉獻給癡鳳啼。」


    玉芙蓉迴以冷笑。「你怎麽知道掌主要推派你當下任的執事?」


    孟月牙舉起袖管抹去臉上的斑斑熱淚,哀怨地迴睇同門師姊,「當然啦,整門癡鳳啼裏,就屬我最會掙錢,教規又言明每個流派的掌主執事,都要扛起整門流派的開銷支出,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掌主絕對會把腦筋動到我身上。」


    玉芙蓉瞥過滿桌騙人的玩意兒,笑著揶揄:「也是啊,你這小月牙打從八歲就開始走騙江湖,黑的都能讓你說成白的,擺個算命攤居然還能弄出個名氣來,你這種攢錢功夫可真是我們癡鳳啼需要的人才啊。」


    孟月牙仰起下巴,一臉驕傲:「我算命可都是憑真本事的,句句屬實,絕無騙人,我最近還學會怎麽通靈,可以下地府和陰間鬼差溝通……」


    玉芙蓉懶得聽她瞎扯,一把拽起瘦小人兒,轉身就走。「走,現在就跟我迴教裏去。」


    「不要啊……」這會兒,孟月牙忍不住噴淚。


    天曉得哩,萬一真讓她當上癡鳳啼的掌主,不但這輩子休想離教,連帶的她身上所有積蓄都得跟著充公啊。


    充公哪!她這個守財奴怎麽可能舍得把畢生積蓄全獻給癡鳳啼,別傻了,她還不如趕緊找個人嫁了……


    唉,最教人可恨的是,鳳教有規,鳳女非龍教不嫁,若是有違背規令者……說真格的,自創教以來,至今還真沒人破戒過,鳳教女子不是下嫁龍教男子,不然便是老死鳳教,唯有兩路可以選。


    玉芙蓉見她打死不肯走,任憑自己死拖活拉都不願挪動腳步,突地心生一念,驀然鬆開手,樂得孟月牙以為自己真逃過一劫。


    玉芙蓉勾起唇角,笑得頗是算計。「月牙兒,你若真的不想隨我迴教,那好,你替我辦件事,隻要辦得妥當,我就迴教告訴掌主沒見著你的人。」


    哇,這麽好的交易不做可惜,孟月牙摩拳擦掌,笑得可燦爛了。


    「好啊,芙蓉姊,你說說,你要我替你辦什麽樣的事兒?」


    玉芙蓉勾勾手指要她跟上來,兩人走了一段路,來到京城裏最聞名的王記茶館門外,孟月牙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她輕蹙眉心,覷向玉芙蓉:「芙蓉姊的意思,是要小月牙請你吃飯?」


    玉芙蓉冷哼:「你當我老幾啊,以為請我吃頓飯就能打發我嗎?要捉你這隻賊溜溜的小泥鰍迴教裏,我可是吃飽喝足了才來。給我看清楚了,最裏邊那桌……」


    「哪一桌?」


    玉芙蓉乾脆一把扯過眼拙的孟月牙,指向茶館裏位置最隱蔽的角落,一名身著墨藍長衫的高大身影背向她們倆的視線。


    孟月牙瞪大雙眼,倒抽一口冷氣:「芙蓉姊,你、你不會是要我替你拐個男人來當夫婿吧?」


    她們癡鳳啼裏全是一些渴望嫁人離教的癡鳳,真是慘無人寰啊!


    玉芙蓉憤瞪她一眼,敲了她發心一記。「傻子,我玉芙蓉早就矢誌留在癡鳳啼了,哪還會對什麽男人動心,張大你的眼睛給我看清楚了,看看那男子腰間佩的是什麽?」


    孟月牙納悶地再將目光瞟迴茶館裏邊,瞬間雙眼一亮,她總算知道玉芙蓉是在貪婪些什麽了。


    男子腰間係著一塊雕龍翠玉,玉質溫潤滑順,光彩亮澤明耀,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塊上上等的好玉,肯定可以賣個好價錢……慢著!該不會芙蓉姊是要她……


    孟月牙渾身一抖,睞向身旁笑咪咪的玉芙蓉,她抿抿唇瓣,低聲問:「芙蓉姊,你該不會是賭癮發作,要我將那塊寶玉摸來讓你去典當些錢用急吧?」


    玉芙蓉乾咳幾聲,又巴了她額頭一記。「年關將至,咱們癡鳳啼也是要辦些年貨才好過年,我怎麽可能會因為個人私慾而動這種歪念頭。」


    孟月牙搓著紅腫的前額,嘴角抽動了數下,苦笑連連。


    是喔,芙蓉姊最好是有像她口中的這麽關愛自家流派。誰人不知,玉芙蓉可是京城一帶出了名的好賭,光是積欠的賭債,都夠她們癡鳳啼一門夥食費用上兩年之久。


    「小月牙,我看那男子一身錦衣袍衫,桌上都是一些昂貴佳肴,鐵定是什麽名門的富貴公子,摸他那塊玉來用用也無傷大雅,反正他有的是錢,再買就有,但我們癡鳳啼可是要過好年的,沒那塊玉不行……」


    「行了,行了,芙蓉姊的意思我明白,你就移駕到前麵的巷子裏候著,我這就去幫你、不,是幫咱們癡鳳啼才對,去把那塊玉弄來。」


    得了吧,她敢打賭,這塊玉的下場,準是進了賭坊頭兒的腰纏裏。


    玉芙蓉聽得眉開眼笑,朝她使了個眼色,隨即欣喜離去。可憐的孟月牙苦著張臉,縮在茶館門外偷偷覷著男子動靜。


    「摸」,可是門極大的學問。


    癡鳳啼窮苦潦倒的時候,上任掌主就曾經傳授眾女「摸功」,而她個頭嬌小就這麽一丁點大,自然將摸功發揮到最精湛高深的境界。


    隻不過,她已經改邪歸正很久了,隻因為她後來才發現到,光憑一張嘴騙吃騙喝,比起動手動腳要來得更不費氣力。


    好啊,眼下為了她美好光明的前途,顯然是非摸不可。


    孟月牙眼珠子溜轉了一圈,古靈精怪的,她蹲下身子,雙手往地上拾了把塵灰,往臉頰、前額和鼻尖隨意塗抹,把乾淨透白的一張臉抹得黑烏烏,然後趁著茶館裏人聲雜遝的空檔溜了進去。


    她雙眸緊緊鎖著男子腰間的玉佩,心跳加快,已經許久沒使摸功了,也不知道自己的身手還靈不靈活?


    孟月牙垂眸掩睫,行經茶館角落時,前腳拐了後腳一記,重心陡然大失。


    「哇──」


    她驚慌失措的向前撲倒,很不客氣地撲上那藍衫主人的腿上,兩隻小手更在半空中揮舞著,見著什麽就抓。


    ……奇了,對方怎麽沒反應?


    等著對方出聲問候,怎麽等就是等不著,孟月牙突然感受到一股懾人寒意,還巴在對方腿上的小手不自覺地抖了數下,她怔怔抬眸望去。


    霎時,孟月牙癡癡呆愣,芳心怦怦作響。


    眼前男子有著一張精雕細琢的臉龐,兩道劍眉霸氣如虹,一雙淡漠無緒的狹長眼眸,高挺鼻梁再配上一張極薄的嘴唇,當真是俊美如斯啊……


    「滾。」


    哇,就連嗓音也是醇厚悅耳。孟月牙癡癡迴神,連忙執起袖管抹去嘴邊的唾沫,一雙圓滾滾的大眼依然盯著男子麵龐不放。


    宋灝日垂目,望著趴在自己腿上的髒兮兮臉蛋,再瞥過她一身粗布羅裙,尋思片刻後,從懷裏掏出一兩銀子擲向孟月牙。


    孟月牙雖然有些犯傻,仍是眼明手快的接住這錠銀子,直到銀子握在手心裏頭,當下懊悔莫及。


    壞毛病啊她,都被人當成小乞丐了,她居然還能這麽手腳犯賤的接下這錠銀子!


    「喂,你這人怎麽迴事?我又不是叫化子,做什麽要這樣把銀兩扔給我?」未免太瞧不起人了,真是!


    宋灝日別開目光,逕自執過酒杯,啜飲了一口之後,才又睇向孟月牙,他劍眉微攏,怒意勃發。


    「你要賴在我腿上多久?」


    「直到你給我一聲道歉。」看她個頭小小就想欺負人啊,那他是惹錯對象了!


    宋灝日唇角微彎,似笑非笑,眸內不見笑意。「我應該不需要向一個想趁機敲竹杠的小賊道歉。」


    對於這種市井小技倆早已經見怪不怪,這些人通常會挑個肥羊,先佯裝不小心摔倒,再隨口栽贓,便可以耍賴討錢。


    隻不過,眼前的女子身形嬌小單薄,換作一般人,恐怕會心生憐憫,乖乖的把銀兩掏出來。


    孟月牙聽出他話裏的嘲諷,雖然她這一摔的主要目的不在敲詐,不過也是另有所圖,不禁心虛的臉紅起來。


    隻是她在江湖混吃混玩多年,早已經練就一身金剛不羞愧之身,立刻又恢複成先前的理直氣壯。


    她豎起手指,比向宋灝日的高挺鼻頭。「想不到公子器宇軒昂,麵貌俊秀過人,結果竟然長了一雙狗眼,因為隻有狗眼才會看人低啊。」心寒啊,這人生得這樣好看,說起話來卻是這麽刻薄。


    宋灝日揮開她的手指,目光寒冽,「你究竟要在我腿上賴多久?」


    他不喜歡有人碰觸身軀,臉色陰鷙得教人直打冷顫。


    向來惜命如金的孟月牙忍不住瑟縮了下,連忙從他腿上爬起來,料不到雙腿有些麻,爬到一半又腿軟的摔了個跤。


    原以為他會好心幫忙拉她一把,結果他瞧也不瞧,繼續喝著自己的酒,將她視若無物。


    可惡!這人是在跩個什麽勁啊!打她在京城內走動這麽多年來,對這張俊美臉龐還真沒印象,難不成他也是三教九流的人?


    不可能,不可能,根據江湖傳聞,亢龍教的英才俊士們,個個是溫文儒雅談吐不俗,琴棋書畫,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怎可能像眼前這個藍衫男子這般高傲無禮。


    「啐!真是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混帳。」孟月牙嘴裏叨叨絮絮,狼狽的爬起身,小手撣去羅裙上的灰塵。


    宋灝日耳力靈敏,聽見「憐香惜玉」一詞的時候,竟然撇過冷漠的俊容,斜斜睨她一眼,百般嘲弄的眼神像是無聲說著:你渾身上下既不香,麵貌也沒有秀美如玉,我又何須憐香惜玉。


    孟月牙為之氣結,恨恨的瞪他一眼,等到宋灝日又別開臉,她才眼露狡黠之色,偷偷覷著自己衣襟內的上等美玉。


    嗬嗬,她可是很懂得「憐香惜玉」的,這塊龍形寶玉當真美極了,留在他身上實在太可惜,就當作是給她的賠償吧。


    驀地,她感覺到藍衫男子再度睨向自己,她輕哼一聲,大剌剌的扭頭就走。


    弄清楚啊,她孟月牙可是癡鳳啼裏最識時務也最上道的人,才不會跟這種傲慢之徒一般見識,啐!


    孟月牙一溜煙的出了王記茶館,一眨眼工夫便消失在城裏的街巷裏。


    隔了片刻,宋灝日擱下酒杯準備離開,順勢垂下雙眸,瞥過自己的左腰。


    霎時,俊目一怔,雙眉微皺,瞳內燃起兩簇火光。


    原來那名小乞兒圖的不是敲詐銀兩,而是相中他的玉佩……好,極好,是他小看了她的能耐,才會如此大意。


    目光徐緩轉至茶館之外,宋灝日嚴峻的臉龐勾起一抹冷笑,不知在盤算些什麽。


    十雜街,兩女正在分贓。


    孟月牙眼巴巴地看著那塊溫潤美玉讓笑咪咪的玉芙蓉搶過,淚水差點滾出眼眶。這可是她讓人誤當成乞丐賠上尊嚴才得手的稀世珍品,就這麽雙手奉上,還真是不甘心哪!


    「您要我辦的事情我都給您辦妥了,芙蓉姊迴到教裏,可千萬不能提起見過我的事。」心痛啊,那塊玉換得的銀兩,肯定足夠她逍遙個大半年。


    玉芙蓉賭癮大作,根本沒心思搭理她,隨口敷衍道:「行了,行了,迴去算你的命去,要是掌主問起,我會說小月牙從人間消跡了。」


    「不是吧,芙蓉姊,你說歸說,也不用咒我吧!我小月牙可是還盼著要嫁人享福的。」


    玉芙蓉哈哈大笑:「你傻了不成,咱們癡鳳啼之所以稱作癡鳳啼,還不就是聚集了一群嫁不出去的癡心怨女來著,你要是嫁得出去,我玉芙蓉早就是潛龍七少的妻子。」


    孟月牙低首把弄著垂落胸前的發辮,已經擦拭乾淨的臉蛋滿是不甘,哀聲歎道:「癡鳳啼啊癡鳳啼,啼到何時有終期……」


    「不過,龍鳳兩教的招婚大日也近了,或許,有哪個不長眼的龍教男子會栽在你手裏也說不定。」玉芙蓉一時善心大發,順口安慰她。


    孟月牙笑彎眉睫,雙手合握,萬般憧憬地遙望晴空。「其他人我才不要,我隻要迴龍馭的尹少蘭,文弱翩翩的一代奇男子……」


    玉芙蓉嗤笑不止。「小月牙啊,你瘋了不成?亢龍教的尹少蘭可是隸屬於集頂尖英才的迴龍馭,而且還是名列潛龍七少其中,他如果與鳳教婚配,肯定是跟鳳來儀或是鳳靈犀的那些名門才女,我們癡鳳啼隻有撿別人剩下的命,你還是少作夢了吧。」


    孟月牙登時垮下笑容,苦哈哈地望著玉芙蓉,不想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是啊,我這人專愛挑最好的夢來作,況且人家潛龍七少也不一定會看上她們,哼哼!」


    玉芙蓉懶得跟她鬥嘴,孟月牙的嘴皮子可是癡鳳啼裏出了名的刁蠻,這小丫頭片子還曾經幫助幾個民婦上官府擬狀告人,從來不吃啞巴虧。


    「好啦,我要迴教了,你自個兒安分點,躲得過一時,躲不了一世,如果真的不想一輩子留在癡鳳啼,那就趕緊找個龍教少俠嫁了。」


    玉芙蓉握著手心裏的寶玉,笑得合不攏嘴的離去,孟月牙欲哭無淚的咬著袖口,暗暗跟那塊翠玉搖手告別,隨後拖著沉重的腳步,返迴她的神算小攤。


    唉,她可是打死都不願意留守在癡鳳啼孤獨終老,可是,要找個龍教男子把自己嫁了,怎麽會這麽困難啊……


    所謂的天花亂墜合該是如此吧?


    能從星辰的明暗扯到個人命運的生死,再從麵相一路看到手相,連帶地還摸起骨來,再來個算命兼治病抓藥……


    「你這骨架過大又硬,天生是個粗命,很苦很苦的。」孟月牙秀眉一皺,雙手拍桌,搖頭又歎氣。


    黃大福聞言直冒冷汗,臉色發青。「仙姑啊,你說我該怎麽辦才好?」


    「不急,我替你看過手相了,你天生福薄,但是若能娶個好妻將福運讓渡給你,自然就能轉衰為盛。」孟月牙說得頭頭是道,時不時用眼角覷著聽得入神的黃大福。


    果然不出她所料,黃大福又焦慮的追問道:「仙姑,我要上哪兒找個有福氣的妻子?」


    孟月牙輕咳幾聲,裝腔作勢的迴道:「有道是福氣難尋,這樣吧,我有位茅山道行頗高的師兄,他曾經給我畫了張求好姻緣的靈符,我本來想留給自己的……」


    她麵有難色的頓下嗓音,一副欲言又止。


    「仙姑,算我求你了,請你將那張靈符轉賣給我,價格任你開口,隻要你肯讓,要多少銀兩補償都無妨。」


    嘿,這招真是屢試不爽。孟月牙在心底暗暗竊笑,表麵上,還是垂首歎氣不住的搖頭,裝作一臉為難。


    「唉,這不是銀兩的問題……」她幽幽望向遠方,右拳卻伸到黃大福的臉前,然後張開纖長的五指,左搖三下,右晃兩下。


    黃大福恍然大悟,急忙掏出銀兩,擱上孟月牙攤平在桌上的左掌,銀兩一落進白皙的手心裏,她即刻收拳。


    孟月牙麵無表情的收妥銀兩,這才望向黃大福,「好,看在你這麽有心想扭轉命運的份上,我就把這張靈符轉讓給你,希望你往後能討個好妻渡福運給你。」


    語罷,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張黃符,上頭用紅色朱砂畫了些圖案,然後佯裝很是不舍的遞給黃大福。


    孟月牙眼露憂傷地擺擺手。「你走吧,但願這張靈符能給你帶來一生的好福氣,我這樣幫了你,是折損了自己的福分,也是仁至義盡了。」


    黃大福手捧著靈符,像是得了什麽仙丹神藥似的狂喜道謝:「謝仙姑,謝仙姑!」


    直到黃大福走遠,把弄著發辮的孟月牙,才緩緩溜動靈精大眼,掏出方才得手的銀兩,綻開一抹燦笑。


    「良妻到哪兒都討得到,所以那張符一定有效的,我可沒有誆你。」她撥弄著掌上的銀兩,笑嘻嘻地說道。


    不遠處,一雙狹長的黑眸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似乎明白了什麽,彎唇冷笑。


    不知死活的孟月牙收起銀兩,搓搓雙掌笑得傻兮兮,正想著等會兒要上哪間餐館去飽餐一頓,突地,一道頎長的身影當頭迎來,她還沒迴神,對方已經坐在剛才黃大福的位置上。


    藍衫男子雙臂環胸,寒峻的俊顏很是眼熟,他的步履輕如疾風,杳無聲息,身後背著一把鑲珠長劍……


    哎呀,死人了,這下可真的要死人了!依照她多年的經驗來看,此人鐵定是個習武高手啊。


    鎮定,他不可能認得出自己,昨兒個她把臉蛋弄得烏漆抹黑,誰都認不得的呀──


    「孟月牙,京城一帶出名的算命大仙,舉凡摸骨、測字、醫病都精通的小仙姑。」宋灝日嗓音清冷,語調平穩,一語道破她的底細。


    孟月牙差點讓湧上喉頭的唾液噎死,她咳了幾聲,才怯懦的迴望他,勉強擠出苦笑:「公子,你是要上門問聘嗎?何必探查我的底呢?」真要命,他該不會為了一塊玉對她動了殺念?


    宋灝日冷笑,「莫怪乎昨日在茶館,你賴在我腿上遲遲不肯起來,原來就是為了偷我的玉佩。」


    孟月牙無辜的眨眨大眼,搔了搔白皙的耳根子。「我與公子素不相識,聽不明白公子的話。」


    宋灝日知道她在裝傻,淡淡瞥過紅桌上琳琅滿目的騙人玩意兒,尋思片刻方道:「好,那你來替我算個命,若是算得準確,我就將那塊玉送給你,往後絕不再追究。」


    聞言,孟月牙雙眼一亮,嘿嘿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千萬不能反悔──」


    話一脫口,她立刻懊悔得想咬舌自盡。


    果然,宋灝日陰柔的俊臉露出一抹「逮著你」的陰笑,很冷很冷,會讓人打從心底發寒的笑。


    「哇啊,大俠饒命啊!」孟月牙沒由來嚎啕大哭,引起路人紛紛側目。


    宋灝日麵色詫異,頓時鬆了戒備,孟月牙抓準時機,巧手抓起簽筒,把心一橫,朝著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砸過去。


    趕緊逃啊,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孟月牙像隻急欲逃命的白兔,蹲下身子鑽過桌底,連滾帶爬的拔腿狂奔,不要命似的四處流竄,嘴裏還大聲嚷嚷。


    「殺人啦!殺人啦……」


    閃過簽筒突襲的宋灝日冷冷一笑,不顧旁人側目,觀察起孟月牙逃走的方向,決定不再手下留情。


    孟月牙像是身後有惡鬼在追趕,一路狂奔到京城外圍的楊柳堤岸,前腳絆住後腳硬生生摔了個大跤,鼻青臉腫的哀哀亂叫。


    「疼死我了,有事沒事我給自己惹了什麽大麻煩,真是倒楣透了……」


    「後頭還有更倒楣的有你好受。」冷不防地,身後傳來一道森冷的聲音。


    趴在地上的孟月牙聞聲大愣,白淨臉蛋皺得像是一條白玉苦瓜。


    不會吧,她跑到差點斷氣,結果他沒三兩下便追上來,難道她命休矣?


    「這位少俠,有話好說──」


    「左右兩手,你想要留下哪一隻?」


    孟月牙雙眸圓瞠,耳後傳來寶劍出鞘的鏗鏘聲,還沒迴首,銀亮的劍身已經抵上她麵前。


    她倒抽一口大氣,劍刃慢慢挑開她垂落眼前的幾綹發絲,似乎在估量著該從何下手。


    常聽人說,人在死前一刻,腦海裏會出現尚未了卻的最大心願,此時此刻,她的腦海隻有一個思緒──


    「別砍我,我這雙手都沒有跟未來夫君牽過,你別砍我!」孟月牙哭得唏哩嘩啦,淚水狂瀉。


    聽見她的哽咽求饒,宋灝日冰冷的俊麵微怔,握劍的左手不自覺地鬆了些。


    未來夫君?像她這般心術不正、專門欺騙無知小民的女子也有夫君?這可有趣了,他倒是很想瞧瞧,她的夫君會是長得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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