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有靈性呢!尤其是夏天開出的第一朵荷花,是精靈花。誰摘了,會有好運呢!”二叔指著荷塘對我說。


    二叔告訴我,那年春天,黃莊主做了一個夢,夢見水塘裏一片荷花,一群仙子踏歌而來。黃莊主醒來後無以忘懷,決意將這水塘辟為荷花塘。於是,便叫湖南的朋友精選了一批優質湘蓮,托運而來。湘蓮幾番折騰,水盈水枯,護泥而植。願望不負有心人,湘蓮得海島日月雨露,發芽生根,茁壯生長。到了夏天,水塘裏便是碧盤滾珠皎潔無瑕亭亭玉立綠荷繁盛百荷鬥豔了。為了方便觀荷,黃莊主帶著二叔和阿傑,在荷塘裏搭起了觀荷長廊。每逢節假日,怡人莊裏熱鬧非凡,觀荷的島城客人便接踵而至。


    作為洞庭湖區湘蓮故鄉的人,我知道,水塘裏如果種了荷蓮就養不了太多的魚。黃莊主將這麽大一個養魚的水塘開辟成荷花塘,無疑是一個很大的經濟損失。一個養魚人,有這個品味與情懷真的令我吃驚。從此,我沒事就在荷塘邊轉悠。我告訴二叔,我一定要摘下那朵能夠帶來好運的精靈花!


    荷塘邊的果樹下,掛著一隻供人歇息躺睡用的網兜。


    我特別喜歡這網兜,我認為它是最人性的自然之床。它是海島司空見慣的一種原始乘涼歇息工具,由灌木藤條曬幹後編織而成,像一張巨大而結實的網。然後,選擇兩棵距離不遠的樹,將網兜兩頭用棕繩往樹上一綁,便成了睡覺歇息用的“床”。微風輕輕流淌,網兜隨風搖擺,如孩提時的搖籃,如滿載記憶的秋千。人睡在裏麵,會有很多好夢。


    那個上午,我竟然在網袋裏睡著了。


    我夢見一位叫岸叔的老朋友。他眯縫著眼睛,向我微笑,“你也逃出來了?”他問。我點了點頭。“這樣就好,每個人都在尋找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岸叔說。


    岸叔本是島城的一位企業家,在島城有很好的生活。幾年前,突然拋家棄業,去到一座荒山,一頭紮入,披荊斬棘,砌牆蓋瓦,開荒種樹。幾年後,荒山上林木蔥鬱鶯飛草長瓜果飄香,一幅翠綠的山水畫。有一天我去看他,正是夕陽西下時,我與岸叔佇立山石旁,仰望滿山果林,沉醉風景之中。


    “你還會迴島城嗎?”我問岸叔。


    岸叔倚在一塊石頭旁,吧搭吧搭地吸著一杠水煙。他搖了搖頭,緩緩地吐出一口煙霧,“不想迴去了。”他說。


    “為什麽?”我不解地問。


    “我在島城十多年,一直是豪情萬丈熱血沸騰拚搏奮鬥中,也算打下了一片江山。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突然發現自己四肢麻木,動彈不得,甚至連一聲唿救也喊不出來,隻能絕望地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一隻壁虎……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要死了,我覺得這個世界離我遠去了。我想起這些年虛情假意地賠笑,人五人六地喝酒,謙卑恭順地裝x,勾心鬥角地算計……我突然發現我他媽活得太累了!這根本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悲傷地哭了,為自己這樣的人生而哭泣。算我命大,我靜靜地躺在那裏,竟然躲過了死神。我從床上坐起來的那一刻,我決定告別島城,尋找一種新的活法——這不,我就來到了這裏。”岸叔眯縫著眼晴,對我微微一笑,問,“這裏不好嗎?我還會迴去嗎?”


    岸叔的微笑很純淨。


    很久以後,岸叔的微笑如一枚溫暖而柔軟的刺,藏在我的心裏,時不時地紮我一下,讓我有種疼痛的感覺。也是從那以後,逃離島城的念頭幾乎每天都閃現在我的腦子裏。


    “談記者——”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我。


    我睜開眼睛,看到黃莊主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我從網兜裏坐起。黃莊主走過來,臉上是淺淺的微笑。他遞給我一根金黃的香蕉,說,“剛摘下的,自然熟,嚐嚐新。”


    我接過香蕉,剝開皮,咬了一口,滿口香甜。


    怎麽樣啊?習慣不?大記者。黃莊主問我。


    “我喜歡上了這裏的生活。”我興奮地告訴他。


    黃莊主說:“隻要大記者喜歡,那就好。”


    “派點活給我做吧。”我誠懇地說,“不做點事,我心裏不安。”


    黃莊主看了看我,說:“大記者,你能做什麽呢?”


    我說:“其實,我也是農村出身的,挖地種菜養雞喂魚,樣樣能幹。”


    黃莊主沉吟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好,滿足你當農夫的願望。”


    我點了點頭,“今天起,我要做個農夫……”我自言自語。


    黃莊主說:“你沒事就跟阿傑一起,把林子後邊的那塊荒地開出來——大記者當農夫,可不要說我浪費了你哦。”


    我說:“我挺樂意在怡人莊當農夫。”


    太陽照耀在原野上,棉絮狀的雲朵飄在藍天。莊邊原野上,幾頭牛在悠閑地吃草。小道上,黃莊主一步一瘸地走在我前麵——我突然想起那個月夜,黃莊主扛著鋤頭走向那片荒地的背影。


    我們經過雞舍邊,阿傑正蹲在那兒,雙手撐著下巴,很認真地看著什麽。見我們走過來,阿傑笑著指了指雞圈。我當時嘴裏正咬著一口香蕉,差點就噴了他一臉——原來雞圈裏有一隻公雞正跳在一隻母雞的背上。公雞很大膽,完全由不得母雞半點羞澀與推辭,當著我們的麵把事給辦了。我們到訪,公雞便跳下母雞的背來,不知是氣惱我們的打擾,還是在我們麵前故意炫耀,對著我們趾高氣揚咯咯兩聲,然後竄出雞圈,溜之大吉。那母雞也向我們表現出一付千般無愛萬般無奈的神態,撲騰了幾下翅膀,悻悻地走了。


    黃莊主拍了拍阿傑的肩膀,問道:“很好看嗎?”


    阿傑叫道:“雞棚雖破能避風雨,公雞雖醜妃子多啊!”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們眨了眨眼睛,笑了笑,“這……算不算強奸啊?”他認真地問我們。


    黃莊主道:“你大半天就研究這東西?”


    我笑道:“如果公雞違背了母雞的意願,當然算強奸。”


    “那公雞會不會受到懲罰啊?”阿傑問。


    “如果母雞舉報了公雞的話,當然會。”黃莊主說。


    “那誰來審判呢?”阿傑問。


    “你可以審判啊!”黃莊主笑道。


    “我怎麽……審判?”阿傑一臉困惑。


    “那看你心裏怎麽想嘍。”黃莊主說。


    我笑得淚花四濺。想想,黃莊主也說得對,自然界很多事情,確實是由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去審判的——人類是霸道的,他們完全憑自己的感覺去判決,即便毫無道理,也會冠冕堂皇。


    阿傑是四川人,初二那年,因網癮曠課被學校開除了。他便離家出走,來到島城找工作,卻又陷入島城的網吧。他最高紀錄是在網吧裏吃睡不離機半個月,一身酸臭,直到網吧老板無可忍受地把他趕出網吧。那一年,黃莊主建莊,需要幫手,剛好遇著了流落街頭的阿傑,一番開聊,便把他帶迴了莊來。阿傑倒也懂事,感激黃莊主的知遇之恩,認黃莊主為大哥,協助黃莊主開荒建莊,一片忠心。他矮矮的個子,強健有力,做事幹練。尤其能夠吃苦耐勞,無論下塘清汙、挖地種菜、撒網捕魚,樣樣做得模有樣,深得黃莊主喜歡。


    “來吧,把這棵樹放倒,要不砸下來雞命難保了。”黃莊主指著雞舍邊一棵快要枯死的碗口粗的木麻黃對我與阿傑說。


    我們便合力將樹放倒下來。


    黃莊主看了看地上的木麻黃,又看了看一米來高的雞舍,若有所思。“這雞舍也不太穩固,能不能把它架到棚頂上去幫棚梁受點力呢?”黃莊主對我們笑了笑,“這算不算廢物再用呢?”


    我點點頭,說:“當然算。”於是,我們一起抬起木麻黃便往棚頂上放,不料棚頂有個坡度,兩邊牆一高一低,阿傑問:“樹頭朝上還是朝下?”


    黃莊主看了一眼阿傑,問:“人的頭是長在上麵還是長在下麵?”


    “當然是頭朝上長著。”阿傑說。


    “樹呢?”


    “也是頭朝上長的。”


    “對啊,怎麽能把樹的頭放在下麵呢?”


    “可是,這樹根露在外麵多難看啊!”


    黃莊主沒有說話,他去平房雜屋裏找來一把砍刀,三下五除二便將那樹的枝丫樹根砍了個精光。我們再合力把枯樹抬起來,一高一底地搭在了雞舍的兩邊牆上。“這不難看了吧?”黃莊主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問我們。


    “不難看了。”阿傑笑道。


    我說:“蠻合適的。”


    黃莊主又找來一些鐵絲,將木麻黃兩端綁緊在棚梁上。忙完這些,對我們說道:“死了的樹也是樹,是樹就應該依著它的本意。做事不能看外表,要有講究。有講究才會順當,一順當就有道理,這道理就是順應天地。”


    黃莊主的這番話挺有哲理,我佩服地點了點頭。我再一次覺得黃莊主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租塘養魚的人。


    打理完雞舍,黃莊主便帶著我與阿傑去那片荒地裏挖了會兒地。黃莊主無疑是個農家理手,平土整壟收溝,他十分嫻熟地將我與阿傑翻挖出的新地整理成一壟壟菜地。“明天就可以讓二叔來施肥撒種了,多種幾樣蔬菜。”黃莊主對我與阿傑道,“多種點野菜,好打理,又不惹蟲子……你們幫著把這雞鴨糞清理出來……農家肥種出來的菜吃得放心啊!”


    我點頭稱是。


    一上午在快樂的忙碌中結束。


    我們迴到前院時,二叔的飯菜已經做好端到了枇杷樹下的木桌上。


    枇杷樹碩大的綠葉間探出了一朵朵的小白花,兩隻蝴蝶在花葉間纏綿穿行。閑不住的小狗妮妮似乎發現了什麽目標,如一隻黃球,連滾帶跳地奔跑在小道上。我們四個人圍坐枇杷樹下的木桌邊吃完午餐,二叔掛在脖子上的收音機便鑼鼓咚嗆胡琴悠揚,一女子碎碎念唱道:猶自深閨怯曉寒,暖風吹夢到臨安……


    正午的小院靜謐安詳。


    枇杷樹下的陰涼裏,微風捎帶著縷縷荷香沁人心脾。


    我腦海裏浮出幾句打油詩來,便起身走到那堵舊牆前,用那半截粉筆頭,把它們寫在那塊黑板上。阿傑走過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四人兩蝶一隻狗


    清風徐來戲樂悠悠


    沒有都市喧囂


    不為名利奔走


    就享受這份靜寂


    把孤獨過成詩


    把世事看個透……


    阿傑學著課堂上語文老師的神調,念得抑揚頓挫,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我望了一眼荷塘,夏天要來了!


    夏天要來了,我在等待荷塘裏的第一支荷花,它一定是我命運的精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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