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一聲,我聽到了巨大的夜幕被拉下。


    夜色如黑白羽毛,在窗前紛紛墜落。月亮升起來了,原野上彌漫出一層淡銀色的霧靄。機場那邊隱約傳來飛機升空的轟鳴,這總會讓我湧出一些多愁善感:匆匆的夜歸人,你將去向何方?你會有一次充滿意味的旅途嗎?透過夜色,你可否鳥瞰到廣袤原野上的這抹微光?星光裏,你可否看見如我一般飄浮著的無數不眠的靈魂?……


    我覺得我的這些情緒莫名而可笑。


    月光裏,她美麗而精致。她越過田園,淌過小溪,向我的竹寮走來。月色朦朧,我看得清她的微笑甜美眸如星辰;我聽得見她的裙擺飛揚腳步輕盈。她輕快地踅進了我居住的竹寮,來到我的床邊。她俯下身來,凝視著我——我幾乎能夠聞到她身上的一縷清新花香。她擰了擰我的鼻子,然後,在我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我睜開眼睛,她便輕盈一躍,從窗口遽然飄出……


    我翻身起床,奪門而出,奔向原野去追尋她的蹤跡。


    原野與夜色融為一體,地裏瘋長的狗尾巴草搖晃著毛絨絨的腦袋,遠處農家閃爍著幾粒微弱的燈光。我看見她在原野那頭隨風飄逝,我真切地聽得到夜風捎過來她裙裾飄揚的沙沙聲……我清晰地記住了她的眉心處有一顆美麗的黑痣!


    這個女子伴隨我很多年。


    她出現在我少年懵懂的夢遊裏,出現在我青春午夜的燥動裏。後來,我來到這個城市,我工作,我戀愛,我結婚成家,她便在我的夢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令我驚詫的是,當我來到這個名叫怡人莊的地方,寄居在這幢水上竹寮,她便一次次重返我的夢境與我相逢。


    她是誰?


    她為何總在我的夢裏?


    她在暗示什麽?


    ……


    我佇立原野,悵然若失。我知道,我的腿跑得再快,也追趕不到她;我的手伸得再長,也抱不住她。我迷惘而憂傷。


    我迴到竹寮,毫無睡意。我穿上衣服,洗了把臉,然後,扛起門後的一把鋤頭走出竹寮。


    “睡不著就去挖地。”我寄居的這個莊裏的黃莊主這樣告訴我。


    是的,每次失眠,我總會效仿黃莊主做一件事——扛著鋤頭去地裏挖地。黃莊主說了,“每當你挖開一塊新的泥土,你的心裏便會獲得一種感覺。”是的,每當我在靜謐的月夜下挖地,我的心裏確實能夠獲得從未有過的感覺——寧靜、充實、從容、滿足、希望。


    月光靜靜地灑落,世界靜寥得無痕無跡。


    我屏息聆聽,還是聽到了許多的聲音:園子裏的菜苗在滋滋生長,水塘裏的魚群正追逐一條遊蟲,樹林子裏的夜鳥撲楞撲楞飛離枝丫,一陣風從原野遊蕩過來,夾雜著遠處農家村婦催眠小兒的吟唱——夜幕下,萬物並不都在夢裏。


    我扛著鋤頭,來到水塘後麵。這兒有一大片荒地,稀疏地生長著一些高大的木麻黃,地上長滿了荊棘與野草。黃莊主原想用這塊荒地種些果樹之類,後來覺得莊裏菜地太少,便決意將它開辟成菜地。隻因地闊人手少,真要開墾出來既是個苦差,也需要一些時日,所以,這塊地一直拋荒。閑時,黃莊主帶著二叔與阿傑過來挖上半天,開出幾壟菜地,種點自己愛吃的蔬菜。


    我舉起鋤頭,挖起地來。


    野草以飛機草為主。這種野草最難清理,而且生命力特強。草根相互糾纏著,泥土板結而粘連。鋤頭落下,我聽到泥土撕裂的顫音,一隻蟄蟲尖銳而急促的琴音嘎然而止,泥土裏散發出一股清新的香味。月光下,我看見一條粗壯而肥胖的蚯蚓在暴露後笨拙而扭曲地逃匿!這令我生出感慨:這就如我的逃匿啊——我悄無聲息地逃離了島城,躲到了這個偏僻、荒涼、寂靜的莊園,握鋤躬腰,翻壟挖地。


    月光透過木麻黃枝葉的縫隙,將一段段或粗壯或修長或鬆馳或扭曲的影子灑落在地上,顯露出種種的詭異和神秘。我看著那些影子,它們在無端地變化著,像人,像物,更像雜碎般的往事。


    我一鋤下去,聽到無數的影子在鋤下嘩啦啦地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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