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師自然不會想到這些,他訓斥孩子們的目的並非是教給他們道理,而是彰顯自己的正確與偉大,如今他成功了,與陳修卑鄙畏縮的身軀兩相襯托,他的身軀光明偉岸。


    至於陳修或許當真無罪的可能性,自是被他下意識地排除了,他心中已經認定陳修有罪,那陳修便必須有罪,否則他留在孩子們心中的印象便會受到損害——他有這樣一言而斷判決他人罪行的權利,其中的“他人”自然不包括強大的妖獸和城裏來的公子。


    大日神州不知有幾千萬人,這幾千萬人中不知有幾十萬個“武師”。


    幾十萬個“武師”掌握了絕大多數的話語權,他們說的話於是成了真理,於是這座世界便沒有真理。


    孩子們被訓斥地瑟瑟發抖,低著腦袋,阿青小姑娘也呆愣愣的,眼角濕潤,將要被嚇得落淚,這一幕很有代表性,或許類似的場景此時此刻正在大日神州無數個地方發生。


    村子裏的其餘人冷眼看著這一幕,大人們有些淡漠,雙手抱在胸前,偶爾興致來了,便譏諷笑著,看著少年指指點點幾句。


    沒有人信任他,陳修險象環生從妖蛇口中逃出一條生路,披荊斬棘來到荒野中偏僻的村莊,他曾懷抱有許多期待,但如今,沒有人信任他。


    這時候,老村長終於大聲喘息著走來,老人家身體不好,行走幾步便氣喘籲籲,好不容易才恢複說話的力氣,朝著武師道:“放……放開他罷?這位少年沒有罪,他沒有……沒有打算騙我。”


    一旁的孩童們見到這一幕,麵麵相覷,有些不解與呆滯,那位阿青小姑娘呆愣了片刻,忽然露出笑,她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其中光彩燦爛。


    “沒有罪?”


    溫度似乎都低了幾度,武師喃喃這句話的時候怒火蓬勃,長久積累下來的威嚴嚇得孩子們連連後退,他像是受到了什麽巨大的侮辱或挑釁一般,兩隻巨大的眼珠圓睜,死死瞪著被他提在手中的少年:“這是我親耳所聽,親眼所見,難道還能有假不曾?”


    “你什麽時候聽見我說自己是城裏來的公子了?”陳修冷冰冰道,哪怕身體被鉗製不能動彈,話語依舊坦坦蕩蕩。


    陳修從沒有承認過這句話,這是他敢與與強權對峙的本錢,他連心都無愧,又有什麽可懼?


    武師被少年的神色震懾得有些心顫,眼睛裏兇光卻閃了一閃。


    “他的確沒有說。”


    老村長這時候顫顫巍巍地開口,在一旁附和,他方才被武師推嚷造成的傷勢還沒有痊愈,因此話語聲顯得有些低沉沙啞:“這一點,老頭子可以作證。”


    “你自然沒有說。”


    武師冷笑:“但村長一開始稱你為城裏來的公子,你為何沒有反駁?不正是想借這一身份謀利?低劣小輩,誰給你的狗膽還敢狡辯!”


    這句話倒是事實,讓老村長的臉色有些難看,孩童們也低下頭顱,眼簾低垂。


    隻有阿青小姑娘兩隻大眼睛一閃一閃,她似乎隻需要一個小小的理由,便可以不顧一切地相信那少年,老村長的一句話便是理由,讓小姑娘不再抱有懷疑。


    陳修據理力爭,高昂著頭顱:“我憑借這一身份謀了什麽利?低劣在了何處?又有哪一句話是狡辯?”


    他來到這座村莊中,半口水也不曾飲過!


    他坦坦蕩蕩、慷慨激昂,所行所為都無愧本心,有什麽低劣處?


    “你……你……牙尖嘴利!”


    武師啞口無言,他自然知道自己所說毫無道理,隻是以往每個人都崇拜他,讓他在這樣的讚譽聲中飄飄然,不曾想到自己會有犯錯的可能,就連現在也依舊覺得是陳修在狡辯。


    “這算什麽牙尖嘴利?”


    少年駁斥:“你之所以罵我牙尖嘴利,是因為你已經無話可答。而你之所以無話可答,是因為我坦坦蕩蕩,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怒斥那武師,抬頭挺胸,倒像他才是那位掌握對方性命的強大修行者。


    武師額頭溢出冷汗,他發現自己竟被這少年人嚇得想要後退,那種浩然正氣讓他心頭慚愧。


    “不……我不能認輸。”


    武師拳頭捏出血跡,漲紅著臉為自己打氣:“我沒有錯,因為我是不會錯的……”


    可他的確錯了,對便是對,錯便是錯,如何能夠更改?


    “隻要他死了,我便沒有錯。”


    武師情不自禁笑起來,他振奮喜悅,想到了絕妙的辦法:“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他死之後,久而久之大家便會忘記這個人,忘記這件事。到時無論我說些什麽都是對的。隻要那時候我說他有罪,又有誰會為已死之人開口?如此一來,我便依舊算是從沒有錯過。”


    他的眼眸裏漸漸浮現出殺意,一隻眼睛瞥向少年,露出譏諷與輕浮,嘴角也漸漸咧出一個猙獰的弧度,有靈氣隨之肆虐,那襲虎皮衣衫在隨風飄動,修行者的氣息太過強大與恐怖了。


    陳修感受到了這殺意,這本該是讓他恐懼的東西,卻激起了他胸前中的豪氣,坦坦蕩蕩與武師對視。


    兩人目光相對,恍惚間,少年似乎看到了一頭猙獰的蛇妖,就住在武師的眼睛裏——原來這世道到處都是妖魔!


    他看著武師眼眸裏的森然與陰冷,看著他青筋迸起的拳頭直朝著自己麵門砸來,沒有反抗,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年人,不可能對抗一位修為精深的武師。


    “等一下!”


    就在武師拳頭將要臨近之時忽然微微一頓,有些羞怯卻如銀鈴般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驚訝地抬頭望去。


    那說話之人竟然是阿青,小姑娘有些羞怯,據老村長說,她不在親人麵前便無法說話,但如今已經是第二次為陳修開口了。


    “放……放了他罷……我隻剩……隻剩七天可活了,放了他罷。”阿青小姑娘不太會說話,稚嫩的言辭很柔弱,不是講的什麽有道理的話,緣何她隻剩七天可活武師便要放過少年呢?彼此之間沒有太多的聯係。


    隻是在七天之後,阿青小姑娘便要及笄了,也便要成為妖魔嘴裏的盤中餐,這是她最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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