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將府邸售賣給陳修的中年男人將要離開的時候,又迴了周家府邸一趟。


    他依舊是一副顫顫巍巍的模樣,眸中沒有太多的光彩,債務已經還清,他將要離開這裏,雖然不知要往何處去。


    沉默了半晌之後,他抬起頭來,深深看了這座府邸一眼,眸光中是濃濃的眷念,恍惚間,他看到了自己父親臨終之前,將這棟府邸托付給自己時的模樣。


    然後他佝僂著腰,低著腦袋,悄悄尋了一條偏僻的小徑離去。


    唯一與他作伴的,是朦朧的月光——不知為何,今夜的月光要來的格外晚一些,也格外明媚些。


    “周大善人!”待行走不知幾個時辰後,一道帶著驚喜的聲音忽然響起,偏僻小徑中竟有一戶人家,一位牽著孩子的婦人正滿臉驚喜地從破舊茅草屋中快步走來,她的視力似乎不太好,仔細瞧了一番後才驚喜道,“果然是周大善人、是周大菩薩!”


    婦人轉過頭來,對著身旁的幼童道:“牛兒,快跪下!你還記得他嗎?曾經你重病快要死的時候,就是他出錢給你請的大夫!”


    周大善人身形顫了顫,他是記得這個孩子的,但已經無顏去麵對了。


    那幼童睜著眼眸,小腦袋裏的記憶似乎有些模糊了,那是他還是嬰兒時候的事。


    但孩童就是有種天生的直覺的,下意識覺得眼前這個身形佝僂、衣著破爛的男人可親可敬,便沒有違逆、依照母親的話跪伏下來。


    周大善人的身形又顫了顫,連忙將那幼童扶起。


    那婦人見狀,頓時喜笑顏開道:“我早便想帶著牛兒去登門道謝的,隻是小路太陡,又不知道您家在哪兒,半個月前偶然聽人說您在百寧城中開了救濟窮人的粥舍,便抽空帶著牛兒去了一趟,隻是我這樣的山野婦人識不得字,沒能打聽到。”


    她當然是打聽不到的,那家粥舍已經關門了,在債主派遣壯漢毆打去施粥的大福之後。


    周大善人感覺心頭有些喜悅,卻又更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自在,連忙逃也似地告辭離去,拒絕了婦人一齊吃頓晚飯的邀請。


    倒不是對平民的食物難以下咽,這些日子以來,糙米野菜他也吃得慣了,隻是不想自己在他們腦海中的高大印象被破壞而已——雖然已經被破壞七八分了。


    經過這樣的插曲之後,周大善人又踏上行程,腦袋裏是一陣茫然與恍惚,身後的母子兩人目送,滿臉是依依惜別。


    他們恐怕不知道吧?周大善人忽然想到。


    不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去了,之所以在行走,隻是害怕一旦靜坐下來,那些不想聽到的聲音便會充斥在腦海中罷了。


    去哪裏好呢?


    白雲河嗎?據說那裏風景秀麗,以前還沒來得及去過。


    真想去看一看啊。


    隻是他似乎聽人說起,沉江而死好像最是痛苦,需提前綁快大石頭在腿上,周大善人身軀一個寒顫,他是怕極了痛苦的。


    換個地方嗎?附近可有什麽陡崖?可若是跳下去隻半死不活又該怎麽辦?或許隻能眼睜睜看著路過的野狼一口一口咬斷自己的喉嚨。


    就在他腦海中念頭糾纏的時候,遙遠處忽然響起唿喚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近:“老爺!老爺!”


    是大福?他還記得這個聲音,這是跟在他身邊最久的仆人,以往總是嫌他太笨太蠢來著,此刻聽到這唿喚,卻像是世間最動人的天籟。


    周大善人因為激動身軀戰栗了一下,下一刻才反應過來,亮起的眸子又變得暗淡。


    不對,大福已經被當做抵債的貨物賣掉了,想必又是幻聽吧?都要死了,還要如此折磨我這樣的老東西。


    真是殘酷啊,這樣的世道。


    他苦笑一聲,又行走了幾步之後,忽然揉了揉眼眸,身形呆滯住了,不是幻聽,前方的確是有人的,那是一道蒼老的身影,正氣喘籲籲地盡力跑來,一邊擦去臉上的汗珠,一邊朝著自己露出驚喜的笑。


    “老爺,我終於找到你了。”


    ……


    僻靜的荒野中,兩個身形蒼老的人影靠在一塊巨石上休憩,天邊是剛剛升起的一抹魚肚白。


    “他們當真花費三百銅贖迴了你?”聽到這樣的消息,周大善人忍不住激動地站起身來。


    “不止如此!”大福也由衷露出笑容,現在迴想起來,依舊覺得恍然不可思議,這也許就是周大善人所說的天上仙人的恩典吧?


    “那群受過您關照的人還募捐了一千七百銅幣,送了老爺您一間屋子,您看,這是地契!”


    大福語罷,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張揉得發皺的紙,周大善人伸手將之接過,細細端詳了半晌,忽然有眼淚滴答滴答流到地契上,他唯恐傷了紙張,便連忙將之小心翼翼地收起。


    大福見狀,恐是老爺傷心,連忙道:“老爺不要憂心,我已經代您看過了,那房子小是小了些,好在不漏風、不漏雨,門外還有二畝田地,足夠我們衣食無憂了。”


    “老夥計。”周大善人拭去臉上的淚水,眸光中光芒熠熠,“這哪裏是傷心,老爺我開心啊!誰說好人沒有好報?誰說天上沒有仙人在看著?這便是如山的鐵證呐!”


    他激動地站起身來,來迴渡著步,忽然狠狠錘了大腿一下:“我後悔啊!”


    大福呆愣愣的:“老爺後悔什麽?”


    “我悔不該去賭啊!”他抬頭望天,眼淚從兩頰橫流下來,“這些錢能給窮人換來多少碗粥,多少件衣衫?何故要送給那群披著人皮的禽獸!我後悔啊!”


    大福依舊有些呆愣愣的,沒想到平日裏喜怒不形於色的老爺會變化出這麽多的表情,像是他曾在舞台上看到的變臉的戲子,好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前訕笑著安慰。


    ……


    “真蠢啊,連安慰人都不會。”躲在暗中、一直默默看著這一幕的少年人搖了搖腦袋,“不過若是不蠢,又如何會相信這些錢是被你家老爺幫助過的災民籌集來的?你家老爺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明白,你卻應該知道吧?便是他們將身上的衣衫褲子一齊典當了,也湊不到這樣的數目。”


    “保重吧。”林詢轉過身去,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周大善人。”


    “我可不是心善,這隻是曾經那一碗粥的報答而已。”


    “更何況,這些錢本就不是我的……隻不過是是物歸原主而已,我可不是什麽好人。”他嘀咕著,似乎像是在與誰解釋一般。


    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臉上的笑容愈發明媚燦爛。


    然後乘著清晨時分的第一抹光亮踏上歸途,不高的個子在陽光照耀下卻拖出長長的倒影,越來越長,越來越遠。


    終於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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