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修閉上眼睛。


    一片漆黑裏,能看到識海當中血紅色的倒計時。


    七十三天。


    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


    七十三天之後,天地傾覆,日月墜沉,萬物隕落,這座世界來到他的末日。


    “快些、再快些……”


    他邁步走上街頭。


    街頭,下著瓢潑的大雨。


    大雨傾瀉下,行人逃也似地匆匆而過,而陳修唿出一口濁氣,從懷中拿出一張白紙,靜靜書寫起來。


    周遭雨聲轟隆,有如一聲聲大鼓,將陳修一身蠶絲白衫淋得濕透。


    他都渾然不覺,專注得像是尊雕塑。


    許久才書寫完畢,陳修緩緩地將紙鋪平在麵前,長出一口濁氣。


    濃鬱的疲倦,便抵擋不住地湧上心頭。


    腦海中昏昏沉沉一片,陳修強自支撐許久,終究沒能睜開眼皮,“砰”一聲昏倒在地。


    街頭的雨點依舊在墜落。


    有人忍不住打量這睡在雨中的少年人,目光卻停留在他麵前那張古怪的紙上。


    這張紙尤其引人矚目,其上的線條古怪,像是什麽莫名的蠱咒或符文。


    有顫顫巍巍地老乞丐上前查看,駐留許久,才邁步離去。


    有老道士帶著徒弟走來,神色肅然地開口,似乎在述說什麽玄妙,有人上前偷聽,那老道便冷哼一聲,壓低了話音。


    不知過去了多久……


    驀然,雨聲中驟然一聲脆響!


    疼痛,劇烈的疼痛。


    陳修霎時間從昏睡中驚醒,痛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


    竟然是一擊毫不留情的巴掌,陳修明白過來,抬頭看去,一位身形壯碩的青年滿臉冷笑,正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


    這青年身著綾羅綢緞,高大的身形幾欲要遮蔽天日。


    “你打的我?”陳修皺起了眉頭。


    壯碩青年露出冷笑:“不然還能是誰?”


    陳修眉頭皺得更深。


    若是有修行者在此,一定會大驚失色,竟然有無比雄渾的靈氣隨之席卷,氣勢恐怖得驚人。


    “為什麽?”他的聲音冷漠,短短的三個字,竟蘊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威嚴。


    壯碩青年聽後,麵色忍不住地微微一變。


    他雖是凡俗,察覺不了靈氣。也隱約猜想自己恐怕踩到了硬茬,可在自己奴仆麵前如何能夠服輸?冷哼一聲之後壯了膽魄,哈哈大笑道,“什麽為什麽?你這家夥是蠢貨不成?”


    身旁的奴仆毫無所覺,一副耀武揚威、狗仗人勢的模樣:“我家少爺打你,當然是因為看得起你。”


    壯碩青年見陳修一言不發,心頭愈發篤定:“不錯,你應當慶幸才是。”


    “可不是每個下賤東西都有被我打的榮幸。”他咧嘴露出冷笑,“迴家之後,記得燒幾注高香感謝列祖列宗,這可真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尋常時分,你這樣的東西,我恐怕連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陳修沉默著,一言不發。


    如此好半晌之後,他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來,周身靈氣消散,似乎上一刻還是冰天雪地,下一刻便拂起徐徐的春風。


    他露出笑容道:“原來如此。”


    “看來這個世界的習俗,是看得起一個人才會打他……倒真是夠古怪的。”他自語著搖了搖頭,又慢悠悠地躺迴去睡下。


    壯碩青年見狀不由愕然,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哈哈大笑:“原來是碰到傻子了,難怪敢擋本大爺的路!”


    被這樣的傻子嚇了一跳,讓他心頭無名火起,竟一邊笑著一邊踏步,就這樣踩著陳修的身軀離去,他那位仆從猶豫了一下,也學著自家主人的模樣,小心翼翼地踩在陳修胸口,似是覺得這樣的感覺不錯,便又多踩了幾腳,見主人不耐才連忙跟上前去,主仆二人身形消失在遠方,不見了蹤影。


    漫天大雨依舊在落下,明明是春天,氣溫卻冷得驚人。


    那張紙被雨水衝刷,愈發難以辨認。


    沒過去多久,陳修便又被吵醒,這一次吵醒他的是一道清脆的聲音,那是一位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破舊的衣衫,身形瘦弱不堪,目光卻狡黠靈動。


    “你沒受傷吧?”少年關切道。


    陳修揉了揉眼眸,心頭的困意這才消減些許,朝他搖了搖頭。


    少年露出笑容,一邊遞來藥膏一邊道:“沒事便好。不過辛虧你忍耐住了,剛才那人可是韓國王宮裏的貴族,若真得罪了他,恐怕非得被打斷骨頭不可。”


    陳修一怔:“他不是因為看得起我才打我的嗎?”


    少年愣了愣,忍不住失笑道:“你在胡說些什麽?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這樣的事?”


    “不是麽?”陳修目光呆愣愣,濃鬱的困意依舊未曾驅散幹淨似的,“我還以為是什麽獨特的風俗。他雖看得起我,我卻不如何看得起他,如何能夠動手?”


    少年隻當他是為了挽迴顏麵,笑著調侃道:“那眼下既然已經知道沒有這樣的風俗,為何不去找他報仇?”


    “倒也不是不可。”陳修揉了揉稀鬆的睡眼,“隻是我連他的相貌都忘了,也懶得再去挨個詢問……這等事實在太麻煩。”


    少年失笑:“你這廝倒真是在乎臉皮,連這樣拙劣的謊都撒得出口。”


    陳修聽後,神色竟然罕見地肅然起來,鄭重道:“我從不撒謊。”


    少年看得微微一怔,他搖了搖頭,忽地看見陳修麵前的紙,盯著其上歪七扭八的字跡看了半天:“你這是寫的什麽?”


    陳修仰頭看那少年人一眼:“你不認得字嗎?”


    “當然認得。”少年人道,“隻是這幾個字歪歪扭扭的,不太好辨認,你也看看,最後那三個一橫一豎的字,竟就像什麽巫蠱符文似的。”


    “什麽符文?”陳修皺起眉頭,“那是加號,沒學過數學嗎?”


    “數學?”少年愕然不解,又問道,“那前麵的幾個字又是什麽?從我這看,怎麽有些像是‘拯救世界’……”


    陳修慢悠悠地起身,對著漫天大雨伸了個懶腰:“那就是拯救世界。”


    “連起來……”


    “拯救世界+++,還不夠清楚明白?”陳修皺眉。


    那少年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片刻後終於恍然:“明白了。”


    “你有病。”他看著陳修,篤定開口,說罷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陳修倒也不惱,微笑著將他叫住:“你我也算有緣,何必這麽急著離去?”


    “有緣?”那少年人身形止住,迴過頭來,嘴角緩緩勾勒出一抹古怪的笑,“你可知道,我為何要來找你?”


    陳修搖頭。


    “實話告訴你也無妨,其實我是為了騙你而來。”


    “騙我?”


    “不錯,我叫林詢,是這韓國國都中數一數二的大騙。”


    “那為何穿得如此寒酸?”


    名叫林詢的大騙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破舊布衣,臉上不由微微一紅:“不管你的事。”


    他娓娓道來:“我見你身上的衣衫還算華貴,才想來試試運氣,誰曾想這麽倒黴……我雖然以騙人謀生,卻也有原則……”


    林詢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似乎有些猶豫,想到眼前之人身患腦疾之後才終於鼓起幾分勇氣,接著道:“這樣的世道,公子少爺騎著高頭大馬,錦衣玉食。窮苦人家卻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便是這韓國國都中都餓殍遍地。我時常在想,禽獸騎著禽獸,窮人難道還要踩著更窮的窮人嗎……”


    “第一個禽獸是指剛才那人這樣的公子少爺,明白?”似是覺得腦疾患者恐怕理解不了自己的比喻,他又追加了一句。


    “明白。”陳修點頭。


    林詢繼續道:“因此我雖然以騙人謀生,卻有三不騙:殘疾孤苦者不騙,恩師血親者不騙,忠厚無瑕者不騙。”


    “那我是……”


    “你是腦殘。”這還是陳修生平第一次聽人用這樣的語氣說出這四個字,竟帶著掩飾不住的惋惜與哀傷,林詢說罷又欲離去,陳修連將他叫住。


    “其實我不是腦殘。”陳修站起身來,拍了拍後背上的灰塵,笑道,“我是專業救世者,來這韓國國都,是為了拯救世界。”


    那遠去少年人的腳步停也沒停,陳修這才意思到說完這句話之後自己便更像腦殘了,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朝著前方輕輕擲去。


    少年人下意識將之接住,低頭一看,雙眸不由瞪得滾圓,身軀都顫了一顫,玉石是這座世界的通用貨幣之一,可以直接兌換成銅幣,而這樣碩大的一顆,價值恐怕抵得上一千銅幣。


    這是什麽概念?尋常三口之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不過一千銅幣而已。


    他抬頭看向陳修,目光愕然,一種巨大的貪念忽然自心頭湧現,如同百爪撓心,狠狠吸了幾口氣才勉強保持平靜,咬牙道:“你幹嘛?”


    “幫我個忙如何?事成之後,除去這價值一千銅幣的玉石之外,我還會額外支付你一萬銅幣。”說完之後陳修頓了一頓,又道,“這是你情我願的交易,可不算騙。”


    “一萬……”林詢吞咽了一口唾沫,腦海中轟然一片,“真的?”


    陳修露出笑容,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向遠方走去,口中喃喃似地自語:“走吧,休息了這麽久,也是時候幹活了……我的工作,可是很辛苦的。”


    林詢半點摸不著頭腦,一邊思索利害一邊下意識輕輕撫摸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玉石,感受到劃過手指的冰冷觸感,方才狠狠咬牙,邁步跟上。


    兩人並肩而行,良久的沉默之後,林詢忽然問道:“你寫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都無關緊要。”陳修答道。


    “啊?”


    “就像釣魚。”


    “釣魚?”


    “不錯。釣魚的時候用什麽魚餌,其實都無關緊要。”


    “為什麽?”


    陳修露出笑容,他微笑起來的時候總喜歡眯起眼眸,本就細長的眸子,頓時隻剩下一條縫隙。


    “願者上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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