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容景軒果然沒有到遂初堂來,去了宜妃處,第三日又恰逢十五,容景軒便去昭陽宮歇下。如是幾天或是召幸旁的妃子,或是自己獨自在養心殿睡下。幾日的功夫,林黛黛倒還熬得住,閑時或是練練字或是去瑾嬪那裏看看孩子。隻是到底覺得從此和瑾嬪隔了一層,再無往日的親近。


    瑾嬪素日是她在這宮中唯一說得上話的人,但她總覺得二人相處起來漸漸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起來,仿佛隔著什麽。林黛黛倒也想得開,便索性去逛園子,禦花園三不五時地就能愈見容景軒的諸位後妃,偏隨便一個位分都要比她高。每每這個時候,就是她老實請安然後聽她們冷嘲熱諷、指桑罵槐的時候了。


    有幾次險就要和恪貴嬪與宜妃撞上了,幸好小錢子眼尖告訴了她,這才避開了。既然禦花園不宜逛,那她就逛寧壽宮花園。論起來寧壽宮花園不及禦花園,但也不差,且勝在人少清淨。久了她便自尋了一塊妙處,左邊是一樹繁盛的西府海棠,右側乃是幾從虞美人,中間正有石桌與石凳。此時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海棠與虞美人都是開花開的最旺盛的時節,一團一團遠望去如天上的彤雲一般,坐在石桌上正能聞見西府海棠傳來的熱烈香氣。


    林黛黛無心練字時便坐在這裏看書,寫字她雖寫不好,但識字還是識得的。一日竹華正陪她捧著一卷《稼軒長短句》看著,小錢子忽然走到這裏來尋她。她並不放心抱琴、司棋、入畫三個人,所以或是小錢子或是竹華,二人總要留一個在遂初堂中的。這時小錢子竟來尋她,她正以為有什麽事呢,隻聽得小錢子湊到她耳邊說:“莫公公那打發了徒弟說來要小主今日好些打扮打扮。”


    林黛黛問道:“說了是皇上來遂初堂還是宣我去養心殿麽?”小錢子想了想:“仿佛是皇上來遂初堂的意思。”竹華一聽便樂了起來:“小主咱們快迴去吧,內府局那日送來了好珍貴的香粉,今兒可用上了。”林黛黛細細一思索說道:“不急,咱們先去陸才人呢。小錢子,秦充容一般什麽時候去宜妃那?”


    小錢子想了想說道:“增成殿秦充容每日是必去的,奴才記得往常秦充容是用了午膳之後便去增成殿,在大皇子下學前迴來。”林黛黛聽了之後又說:“成,那就用了午膳之後再去。”竹華急得不得了:“早幾日小主做什麽去了,我早說陸才人送了禮來咱們怎麽也該迴一個,小主從不聽,偏今日皇上要來,小主又往惜顏殿去!”


    林黛黛見了她焦急的樣子笑的不行,心中卻偏有一點暖——這宮裏,到底是有人關心她的。竹華心焦不已好容易熬到用午膳的時候,急急將她拉迴遂初堂讓她用膳。偏到了遂初堂,望著那一桌子精致菜肴她仿佛愁思無限似的連午膳都不肯用,憑竹華怎麽勸,也隻懶懶的撥了幾粒胭脂米送到嘴裏,便說倦了,又去午睡。還未睡足一個時辰,便又呆不住似的直說悶,要出去。


    小錢子與竹華無法,隻好又陪她出去。一出去她便問小錢子:“東西帶了麽?”小錢子微微探出手來,放在手心中的正是一個羊脂玉螺紋平安扣,她伸手接過。竹華又在一旁撇撇嘴:“小主還說呢,奴婢都覺著磕磣的慌。”林黛黛看著竹華默默無語,她覺得竹華生錯了時代,要是晚些生,彈幕網什麽的全都要在竹華麵前跪下,叫她女王大人。


    到了惜顏殿秦充容果然已經去了增成殿,惜顏殿中隻有陸才人一個人。陸才人身邊的小宮女正坐在院子裏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呢,偏見到林黛黛來了,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也不顧行禮,逃也似的衝進了陸才人住的偏殿之中。好一會才見陸才人身邊的佩瑤出來迎她們。


    佩瑤的臉色也不比那小宮女好看多少,隻是強撐著笑顏:“睦小主今日到來了,快請進,我們小主方才歇著呢,聽見小主來了正梳洗打扮呢。”甫一進去就見到陸才人驚魂未定似的坐在繡墩上。


    她正作勢要行禮,陸才人忙止住了,反先向她行了半禮——在這宮裏,有封號的美人與無封號的才人,還真是說不得誰更尊貴。林黛黛細細一看,陸才人的衣服隻有五六成新,上頭也無什麽銀線米珠,竟比自己這個美人還要差些。看起來仿佛比上一次見到她還要不如,想來也是,林黛黛挨打前,她雖很少侍寢,卻也偶爾能夠得見聖顏。自林黛黛挨打,又不讓容景軒罰陸才人之後,容景軒反而像徹底厭了她一番,從不叫她在自己麵前出現。宮裏的宮人從來都是一等一的勢利的,此時見陸才人無再起的希望,誰還肯敬她做主子呢?


    她一揚頭,小錢子與竹華就乖乖去殿外候著。陸才人見狀自覺兇多吉少,卻也無法,隻好讓佩瑤也退下。林黛黛一開口果然便是極難聽的:“我看姐姐這裏,比我那還不如多了。”陸才人強笑道:“妹妹好福氣。”林黛黛邊走邊打量邊說:“這貫耳瓶原該是一對的吧?如今怎麽隻剩一隻了呢?還有這小幾,料子倒是黃花梨的,隻是這桌腿未免太磕磣了些。”那桌腿底下毛毛糙糙,在這宮裏確實難尋到這樣的桌子。“還有那毛筆,姐姐這有一架子的書,怎麽連枝像樣的筆都沒有?”


    陸才人以為她是專來尋自己晦氣的,隻想忍過這一段便罷了,倒要看看她倒能得意到幾時。偏林黛黛仍未住口,反而轉身走到自己麵前來了,還揚起一隻手。陸才人未想到她竟敢放肆到要打她,正羞憤地想著若是她真出了手,不如索性無所顧忌的來個魚死網破。


    不想久久未等到她出手,陸才人狐疑的望著她,卻發現林黛黛麵上正含著淺淺的笑,她又朝她的手望去——隻見潔白的掌心上正有一枚羊脂玉平安扣,因玉色與膚色太近才一時未察。這平安扣的意思——陸才人心猛地一跳。


    林黛黛早無先前的冷意,隻望著她微微笑道:“姐姐飽讀詩書,比妹妹聰明多了。想來妹妹能夠看見,想到的姐姐必定也能。宜妃是如何對待恪貴嬪的,姐姐未察覺麽?”宮裏隻要略聰明些的都看得見——什麽人得罪了宜妃,宜妃從不親去收拾,隻挑動了恪貴嬪與人交鋒。


    陸才人心劇烈的跳動著,林黛黛又說:“當日鴛鸞殿裏,恪貴嬪被貶,我受刑,連帶姐姐也受皇上不待見。隻有秦充容安然無恙,還因為當日楚楚可憐的樣子,更得聖寵呢。”


    陸才人後來慢慢迴過神來,早悟到此節——秦充容何時那樣大方優容過,會在容景軒麵前提她呢?即便是容景軒偶爾到了惜顏殿她的偏殿之中,秦媚兒也是要刻意請走的。她隻聽了秦充容的三言兩語,便貿然出手,反使得自己愈發被冷落。一時她也激動地說道:“當時我本無意對你出手,是她……”


    陸才人還要激動的往下說,林黛黛偏慢吞吞地開了口:“姐姐噤聲,‘含□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姐姐忘了麽?”陸才人一時哽在心裏,愈發不吐不快。林黛黛見她一時激憤,便知自己的話有用,又拉過她的手,將平安扣放在她手中:“秦充容與宜妃是什麽樣的品性,姐姐想來比我更清楚。即便這樣了,姐姐還不另謀出路麽?”陸才人何嚐不想呢?隻是在這人人自顧不暇的深宮中,誰又會騰出一隻手來拉她一把呢?


    睦美人的手此時倒是握住了她的手,隻是,她一介小小美人,又能得寵到幾時呢?林黛黛見她麵色遲疑,知道她性格向來優柔懦弱,也不逼她隻說:“我也不急著催姐姐,姐姐再細細想想吧。隻是再差也不過是冷宮了。”語畢林黛黛鬆開她的手,轉而高高舉起了僅剩的一個貫耳瓶又說道:“而這裏,又比冷宮好多少呢?姐姐到了此時還不肯放手一搏麽?”說完將貫耳瓶高高摔下。


    外頭的小錢子、竹華與佩瑤聽到裏麵一聲瓷器碎裂的巨響,急急衝了進去。隻見林黛黛麵露著成竹在胸的微笑,而陸才人一臉蒼白。佩瑤到底護主心切,拚了一條性命不要一般要衝上去和林黛黛理論。這時陸才人開口:“佩瑤住手!扶我進裏間去。”然後轉而對林黛黛說:“我身子不適,便不出去送妹妹了。”


    林黛黛微笑著說:“那姐姐便好好休息。”說著就小心避開地上的碎瓷走出了惜顏殿。一路上竹華焦急不已竊竊喳喳道:“您不是來與才人示好的麽?怎麽反而摔了瓶子呢?當日之事陸才人是有不對,但主子又何必為難這樣一個苦瓠子呢!”


    林黛黛與小錢子聽著竹華放了a麵放b麵的抱怨正頭暈腦脹,這時小錢子忽然開口了:“才人收下那枚平安扣了麽?”林黛黛說道:“自是收下了,不然我如何會笑呢?她性子優柔,隻是恐怕現在的情勢也由不得她了吧!”


    秦充容迴到惜顏殿後,立時便聽到自己殿裏的小宮女說睦美人到陸才人房中摔了個瓶子。秦充容對這事自是喜聞樂見,本要去陸才人那看看順便再挑撥一下,偏佩瑤攔住了,說自己主子身子不爽,不宜見客。秦充容隻好遺憾的迴去,順便把這事當個笑話一樣傳遍六宮。


    迴了遂初堂,林黛黛又是那副悶悶的樣子,索性連晚膳都不用了。遲鈍如竹華也悟到了什麽,隻裝模作樣的催了她兩下,便又將飯菜撤了下去。又給她備了洗澡水,也未用內府局送來的“好珍貴的香粉”,隻隨意用了些香花放在裏頭。


    沐浴後連頭發也未擦幹,月牙才初升的時候,林黛黛便站在院子裏作死——隻穿著單衣迎風望月。癡癡地望著,望著,故而容景軒來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幕——春末仍有些涼的風吹動著林黛黛的發梢與衣角,她卻仿佛仍未察覺一般,隻顧看著月亮,眼角隱約有水光。


    “黛黛!”容景軒略帶責備的喊了一聲,林黛黛望見他,剛才頹喪的神情一掃而空,仿佛無限歡喜一般向他跑來,臨到他跟前了才想起要行禮,又匆匆停下要跪。容景軒如何會肯呢?急忙一把抱住她,隻感覺懷中單薄的身子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激動,正微微的打著抖:“傻子,身上都這樣冷了,還傻站在這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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