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草在茶釜裏沸騰,顏昌坤卻沒有了飲茶的興致,就那樣坐在廊下,看著院中梧桐樹枯葉凋零。


    陸瞑倒顯得無所謂,拿了木勺舀茶:“你也莫要太憂心,可以請你師父從中斡旋。”


    顏昌坤的師父是如今的尚書令聞良輔,他能入尚書省也是因為聞尚書舉賢不避親。


    說起這位聞尚書,六十有八,已經是高壽了,但整日還是生龍活虎,最愛的就是罵人,上到今上,下到文臣武將,沒人逃得脫,搞得眾人看到他就像貓看到老鼠一般,而這位聞尚書,最疼愛的就是自己的徒弟,顏昌坤。


    “師父年紀大了,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落了今上的麵子,今上這個把月都沒有召見了,因為太子的事情,師父又在宮門口把今上罵了一頓。”提起這位師父,顏昌坤簡直是又愛又恨,行事磊落又莽撞。


    這事陸瞑也有所耳聞,今上剛登基時,倒能聽得進朝臣們的勸諫,這兩年,越發的閉目塞聽了,幸好朝廷裏有聞尚書,否則不知道荒唐成什麽樣。


    顏昌坤已經深感無力,他們不是反臣,就算父親手握重兵也隻能聽命今上,就算今上要他們死,他們也隻能從命。


    “公子,不好了。”墨硯突然腳步慌亂地走了進來。


    墨硯跟在顏昌坤身邊好些年,也練就了一身養氣的功夫,此刻卻一臉驚慌:“聞尚書剛剛在宮門口斥責今上不顧西域的安穩,扣留將軍,其心可誅。”


    說完這一句,墨硯吞了吞口水。


    顏昌坤直接站起身:“去宮門。”


    墨硯雙目通紅,卻沒有動:“今上派了宮中侍人在宮門口打了聞尚書三十大板,如今已經被抬迴了聞府,外麵都說,都說,隻剩一口氣了。”


    墨硯最後一個字說完,顏昌坤已經出了夢溪堂,陸瞑緊隨其後。


    顏昌坤坐在馬車上,五內俱焚,恨不得長了翅膀直接飛到聞府。


    陸瞑在一旁安慰:“太醫署的大夫慣會治這些板子的傷痛,不會有事的。”


    “停車。”顏昌坤突然輕嗬一聲。


    馬車停了,他推了陸瞑一下:“你,下車。”


    陸瞑不明所以:“昌坤,你作甚?”


    “下車,以後,不要與顏府來往了。”顏昌坤不由分說,直接把他推下了車。


    陸瞑站在路旁,看著那輛馬車揚長而去,心中百感交集,顏昌坤一向都很好說話,有著世家子弟的良好教養,骨子裏也有著世家子弟的冷漠,他在乎的人為數不多,聞尚書就在其中,他讓自己下車,讓自己不與顏府來往,顏府這是真的要有動作了。


    馬車停在聞府,顏昌坤直接跳下了馬車,那門子一看到他來就紅了眼睛:“顏公子您來了?顏將軍已經在裏麵了,老爺正等著您呢。”


    顏昌坤麵無表情地沿著廊廡前往玉清小築,聞尚書年紀大了,就更喜清靜,直接搬到了府裏最南邊的院子,聞夫人二十年前就過世了,這些年聞尚書都是一人,一兒一女十分孝順,但他最疼愛的還是自己。


    今日竟然直接跑到宮門口去鬧,這是完全不顧聞府的前程,顏昌坤心中發堵,眼睛發酸,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師父如此相待。


    到了玉清小築,門口已經圍滿了人,一看到他,聞家大爺聞淵趕緊拉著他就往屋裏跑:“我已經派人去了顏府,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


    顏昌坤聲音哽咽:“師父他......”


    “先進去吧。”聞淵沒有說太多,他今年已經五十了,在工部領了個閑差,準備再過兩年就致士,他沒有雄心壯誌,隻期望一家平安和睦。


    在門口,顏昌坤就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


    “聞老放心,隻要我不死,西域絕對不會亂。我也絕對不會當反臣,今上隻是一時糊塗,您還記得嗎?當初他還是太子的時候,溫良恭儉,雖無大才,也堪當守成之君。”顏伯卿握著聞尚書的手。


    聞尚書趴在床榻上,淚流滿麵,搖著頭:“溫良恭儉,是因為他再也沒有其他的才幹了。先帝雄才偉略,氣吞山河,堪比秦皇漢武,卻選了這麽個儲君,真是眼拙啊,眼拙啊。”


    顏伯卿是大隋朝的柱國將軍,一生都在戰場,他能應付各種刀槍劍戟,卻無法在這洛陽遊刃有餘:“您放心,隻要我在,斷不會讓先帝的基業就此毀掉。”


    “師父!”顏昌坤站在門口訥訥地喊了一聲。


    聽到聲音,聞尚書抬頭看向他,露出一絲笑意:“你來啦!”


    就如以往一樣。


    顏伯卿給他讓了個位置,起身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出了屋子。


    “師父。”顏昌坤捧著他的手,雙眼含淚:“師父,我又要說你了,怎能如此莽撞啊。”


    “你看你,如此愛說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師父呢。”


    顏昌坤緊抿雙唇:“您一直教導我三思而後行,您自己呢。”


    “我啊,年紀大了,可以不管不顧,你還年輕,路還長著呢。”


    “你這個樣子,沒想過聞珽他們嗎?”


    聞珽是聞府的長孫,與顏昌坤交好。


    提起這位長孫,聞尚書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搖頭:“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與他父親一樣,誌不在官場,等我亡故,他們迴老家,開館做個教書郎也好,總比呆在洛陽好。”


    聞珽是個書呆子,的確不適合官場,可是聞府不隻有他一人,就算他不為官,以後子子孫孫呢......


    “我擔心的卻是你的前程,當初是我舉薦你進的尚書省,這次,恐怕要被我牽連了,我知道你的誌向。”


    “明明是顏府牽連了您,您本來可以置身事外的,何故如此,何故如此。”雖然蓋了被褥,那被褥也已經被染成了紅色,顏昌坤心疼得淚如雨下。


    “眾人都不說,由著今上荒唐下去,大隋朝堪堪安定二十來年,先帝的千秋偉業不能斷送在我們手上。”聞尚書氣若遊絲,整個人一下子就沒有了精神氣:“昌坤,你以後為宰為相,一定要心係百姓,切忌窮兵黷武。”


    “昌坤銘記師父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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