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饅頭店開在城隍廟,最初叫作長興饅頭店,後來改名為南翔饅頭店,自開張以來生意非常火爆,經常要排隊才能等得到座位。


    葉子衿和孟昊翔叫了兩輛洋車,一路搖搖晃晃趕至饅頭店時,門外已經排起了長龍。


    兩盞大紅燈籠懸掛在屋簷下,店門外長了幾棵高大的鬆樹,正值深秋,地上落滿了烏黑的鬆子,在等待之際葉子衿時不時地踢著地上的鬆子和小石頭打發時間。


    孟昊翔忽然問道:“今天玩得開心嗎?”


    葉子衿垂眸淺笑,低著頭去看腳下來來迴迴的鬆子,道:“挺好的……”


    孟昊翔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那下周繼續?”


    葉子衿愕然抬頭,擺手道:“不行不行,總這樣玩店裏的旗袍誰做?”


    孟昊翔說道:“再多請幾個師傅就是,做老板就要有做老板的樣子,你這老板當得倒像個雇員,我要像你一樣凡事親力親為,豈不是會累死。你要做的就是識人善用,把握大局。”


    葉子衿不服道:“我可沒那麽多大局,沈記和寶輝洋行不一樣,我要是不親力親為怎麽能算是沈記的手藝,要教出幾個像樣的徒弟也是需要時間的。”


    孟昊翔斂起笑意,溫和道:“我是不想你太勞累了。”


    夜晚的秋風送來陣陣清寒,葉子衿心中卻是暖暖的。


    正在這時,跑堂的招唿二人進去。葉子衿點了兩籠饅頭、兩樣醬菜和一碟醃鴨掌。不一會兒熱騰騰的南翔饅頭和小菜端了上來,一籠是蟹黃鮮肉餡兒的,一籠是蝦仁兒鮮肉。


    南翔饅頭店一共上下兩層樓,飛簷鬥拱,金漆朱紅色欄杆古色古香,桌椅都漆成了朱紅色,看著十分喜慶。店裏連角落的位置也坐了人,樓上樓下人聲鼎沸,跑堂的忙得不可開交。


    孟昊翔從筷筒裏拿出兩雙筷子,在茶杯裏涮了涮,抽出一雙放到葉子衿麵前的碟子上。葉子衿不禁想起當年在路邊攤吃麵的情景,那時孟昊翔還要求麵攤老板重新洗筷子,如今不是路邊攤他也照例這樣,看來這人是講究習慣了。可是說他講究又有些不貼切,一個講究的人聽戲能聽成那樣,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瞎講究的——武人。


    葉子衿這樣想著,心裏暗暗發笑。


    “看見吃的就這麽高興,比見了我還高興?”孟昊翔夾起一個冒著熱氣的小籠包放到葉子衿的小碟中。


    葉子衿忍俊不禁地吹了吹,用筷子戳破雪白光滑的皮子,油亮的湯汁流了出了,裝滿了碟子,頓時香氣四溢。葉子衿輕輕咬了一小口,滿嘴鮮香,拌著湯汁吃可以吃到雞湯的鮮味和少許芝麻的香味。這家的饅頭做法極為講究,聽說是精白麵粉擀成薄皮,又以精肉為餡,根據時令佐以蟹黃蟹肉或春筍。餡料還需用雞湯煮肉皮取凍拌入,取其鮮,灑入少量研細的芝麻,取其香。難怪這裏食客雲集,開店沒幾年就已名聲在外。


    “仔細燙。“葉子衿見孟昊翔夾了一個準備吃,順口叮囑了一句,“吃湯包要先開窗後喝湯,心急可要燙嘴皮的。”


    孟昊翔悠悠笑道:“你的意思是心急吃不了熱湯包,那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吃它?”


    葉子衿沒聽出他話中有話,邊吹著自己碟子裏的邊道:“等上一會兒就可以吃了。”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以後就不客氣了?”孟昊翔若有所指地注視著她。


    葉子衿這才聽懂他的話,紅著臉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怎麽總愛平白無故地占我便宜。”


    孟昊翔唇角一揚,笑道:“我要是真要占便宜早就占了,何必等到現在,你對我還如此吝嗇,真叫人寒心。”


    礙於周圍人多,葉子衿懶得與他爭辯。隻覺得最近經常會跟他鬥嘴置氣,也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在他麵前變得沒那麽大度了。


    晚飯後,孟昊翔送葉子衿迴家。


    弄堂裏零星地亮著幾盞燈,二人從路口一直走到葉子衿家樓下。一路上二人沒怎麽說話,多半是沉默。


    “上去吧。”孟昊翔停了腳步。


    “嗯。”葉子衿應了一聲轉身就要走,卻又被孟昊翔拉住,頃刻間葉子衿的心不由得突突直跳。


    孟昊翔隻是淡笑看著她,“你是不是還忘記了什麽?”


    葉子衿一頭霧水,看了看手袋,茫然道:“我沒忘記什麽呀。”


    孟昊翔失望地歎了口氣,轉而眼中迸發出雪亮的光芒,見她嘴唇上還有淡淡粉色的唇膏,被朦朧的燈光照得格外瑩潤,仿佛兩片香甜的花瓣,忽然心中一癢。


    “既然你忘記了,那我來提醒你吧,下次可不許忘。”孟昊翔笑著將葉子衿攏入懷中,低頭吻住她的唇。


    葉子衿隻覺得嘴唇發燙,臉更是滾燙如炭火,一個“你”字還未說出口,又被靈活的舌頭堵住。


    鼻息間都是他的氣息,這個突如其來的吻令人迷亂窒息。葉子衿有些心慌意亂,卻難以控製地想要去迴應他的吻。


    涼颼颼的風從臉上撫過,葉子衿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還靠在孟昊翔的胸膛上。她連忙掙脫他的懷抱,輕咬著嘴唇,紅著臉道:“我……我要上去了,你早點迴家……”話一說完,臉更紅了,恨不得立刻跑上去躲進房間。


    孟昊翔將她的卷發撥到肩後,強忍住笑,道:“嗯,晚安,好夢。”


    幾年前的那個夜晚,月光如水,銀輝滿地,他亦是這樣和他漫步迴家。當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她是那樣局促不安小心謹慎地和他說話。如今在一起了,迴想起這些還頗有幾分趣。


    待葉子衿迴到家中,擰開電燈,無意間經過梳妝鏡前時,看到自己鏡中的樣子愣了一愣。


    “可惡!”葉子衿暗罵,連忙掏出手絹擦臉。她唇上的唇膏全被揩幹抹盡,臉上倒多了幾道淡粉的印子,難怪孟昊翔剛才用那種眼神看她……


    最新一期的玲瓏雜誌刊登出了洋文歌後趙芝湄的專訪,裏麵還特意提到了那件華美優雅的旗袍。沈記一時名聲大震,一掃近一月的愁雲慘淡。


    “我的眼光還不錯吧,孟昊翔有沒有說你電了頭發後不一樣了?”趙芝湄拿起一件新做的蘋果綠旗袍在鏡子前比了比。


    葉子衿想了想,道:“他好像有說過是不一樣的感覺。”


    趙芝湄眼眸含笑,眉梢微微上挑,“他難道沒說你更漂亮了?”


    葉子衿搖頭,“他不嘲笑我已經算好的了。”


    趙芝湄笑道:“我以前一直以為孟昊翔是個風月高手,定會哄女人開心。沒想到他如此不解風情,連句讚美的話都不會說。”趙芝湄說著走到葉子衿麵前,從她手上拿過另一件鬱金色撒花旗袍,又衝葉子衿眨了眨眼,道,“其實他這樣我反而放心了,以前還擔心你被他那種男人騙了,現在看來他對你是真心的,否則他那麽能說會道的人在你麵前怎變得笨嘴笨舌了。”


    葉子衿無奈地笑笑,“他哪裏笨嘴笨舌了,總是變著法地奚落我,你都不知道我跟他現在一見麵定少不了鬥嘴。”


    趙芝湄一邊從衣櫃往外扔衣服,一邊歎道:“我都還沒有意中人,你們這打情罵俏的還要不要人活了。”


    “追求你的人裏麵就沒個你看得上的?”葉子衿打趣道。


    趙芝湄淡淡一笑,“去百樂門那種地方的男人能有幾個好的,歡場男女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你想想露茜,她曾是紅極一時的歌舞皇後,隻可惜死後連最愛她的那個男人沒過多久就換了名伶佳人作伴,何其可悲。我寧願孤身一人,也絕不錯付他人。”


    趙芝湄說著從衣櫃裏拿出一件紅色薔薇刺繡的旗袍,這件旗袍與那日登台亮相的白色薔薇刺繡旗袍同出自葉子衿之手。


    隻見趙芝湄將旗袍貼在身上上下打量著,葉子衿忍不住問道:“怎麽這件紅色的沒見你穿過,是不是不合身?”


    趙芝湄眼裏閃過一絲憂傷,隨即被明媚的笑意掩飾過,“你做的怎會不合身,我是看著太好看了,想留作嫁衣,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用得著……”


    看著芝湄笑容後的落寞,葉子衿心中酸澀,安慰道:“你總會遇見那個人的,等你成親的時候我再給你做幾身換著穿,伴娘的旗袍我也包了。”


    趙芝湄笑道:“你這算盤打得真夠精的呀,還想借我的婚宴給沈記做宣傳,那這旗袍錢我可就不出了,到時讓你小子閨女給我當花童。”


    葉子衿拿起旁邊的風衣隨手扔向趙芝湄,羞道:“好不害臊,沒出嫁的姑娘滿嘴小子閨女的……”


    趙芝湄接過風衣往自己身上一披,朝葉子衿俏皮地一眨眼,道:“這有什麽不好說的,你肯定是要比我先成親的,先說好了到時我要當孩子的幹娘。”


    葉子衿沒有答話,隻是覺得她這身旗袍披上風衣後別有一番風韻,於是岔開話題道:“你不覺得這樣穿挺好看的嗎?”


    趙芝湄在鏡子前打量了一番,道:“怎麽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


    葉子衿走到她身邊,鏡中是一個身穿小圓角領水色格紋緞齊膝蓋旗袍的俏麗清媚女子,杏色的風衣平添了幾分颯爽。再配以卷發、幾樣簡單的珍珠首飾、白色高跟鞋,簡直就是一個新潮又不失優雅的時髦女郎。


    “你真覺得這樣好看?”趙芝湄有點不太確定,畢竟洋裝和旗袍一起穿還很少見,穿得不好就會被別人笑話不土不洋,隻有那些不懂穿衣的暴發戶才會什麽新鮮就把什麽往身上套,不過他們又放不下傳統的打扮,所以常鬧出一些混穿的笑話。


    “真的好看,現在正值秋涼,這樣穿既得體又保暖,還別有韻味,一點都不俗氣。”葉子衿十分滿意趙芝湄的這身打扮,忽然瞧見趙芝湄幾乎占了半個衣櫃的帽子,便從中挑了一頂灰色毛料的貝雷帽遞給趙芝湄,“知道你喜歡帽子,你不妨戴上再看看。”


    趙芝湄半信半疑地將帽子斜斜戴上,臉上疑雲轉瞬消失,綻開明媚的笑,“確實挺好看的,那我後麵就這樣穿出去了!”


    葉子衿笑道:“也許那些記者會忘記拍照。”


    “為什麽?”趙芝湄不解。


    “因為被你迷住了。”


    不久之後,旗袍風衣配紅色小手袋、高跟鞋和貝雷帽的裝扮已然成為摩登女郎的標誌。走在街上隨處可見這樣的打扮,趙芝湄成了這一形象的代表,被報紙冠以巴黎薔薇的美譽。


    沈記華服店隨著趙芝湄的走紅在眾多旗袍店中脫穎而出,葉子衿推陳出新,招了幾個擅長做西式服裝的師傅,沈記從此既做本幫也做紅幫,並且衣成一套地賣。這種賣法大受歡迎,客人還可根據自己的喜好搭配、訂做。同時沈記華服廠配合店裏的生意生產絲巾帽子一類小配件,兩邊相互唿應,逐漸小有規模。沈記成為繼錦鴻樓之後的高級服裝店,更被玲瓏雜誌稱為“摩登女郎的禦用衣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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