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衿重迴沈記後,日子過得像車輪般忙碌。用小月的話說她就是一個閑不下來的人,本來有老板的命,卻硬是把自己弄成個苦勞役一般。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即便葉子衿趕工到很晚,也總有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對麵的路旁等待。那一盞泛黃的路燈下,通常可以看見車裏的男人靜靜地看報紙,時不時抬頭朝沈記華服店望一眼。兩處燈光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交相輝映,溫暖彼此。


    轉眼便到了夏末,夜晚不再那麽燥熱難耐,而正如歌裏唱的那樣,南風送來清涼,雖然這裏沒有夜鶯婉轉的歌唱,但後院倒是有一片盈袖的暗香。這天葉子衿趕完一件旗袍,才發現天已經全黑了,小武瞅了一眼外麵的汽車,笑著催促道:“子衿,你快走吧,孟老板都等你好久了,剩下的瑣碎交給我和小月來做。”


    小月也隨聲附和著,嬉笑著將葉子衿連包帶人推出了門。


    司機鄧福見葉子衿出來,連忙下車恭敬地給她開門。葉子衿上車後才覺得脖子和腰有點酸,由於久站和長時間的低頭做針線,她忙完後鬆懈下來才會察覺到這些不適。葉子衿下意識地伸手捂著脖子扭了扭頭,卻有一隻手扶上她的肩膀,力道適中地替她揉了兩下。


    孟昊翔帶著一絲不滿沉聲道:“你已經不欠我錢了,怎麽還這麽拚命?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孟昊翔養不起你,還得你一個女人起早貪黑地開店。”


    葉子衿輕輕推開他的手,睨了身旁的孟昊翔一眼,道:“誰說女人就一定要男人養了,我有手有腳還有手藝,一樣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掙錢。黃金的籠子固然華麗,可怎麽也比不上我的後院自在。”


    孟昊翔笑了笑,道:“好,你本事大得很,我倒要看看你能闖出個什麽名堂來,上海灘可是虎狼之地,你這隻羊可要小心了。”


    葉子衿唇角微揚,含笑道:“我首先要小心的恐怕是你這隻大獅子吧。”


    孟昊翔將報紙扔到一邊,一手攬過葉子衿到身側,葉子衿微笑著別過臉去,無意間看到了報紙上一則新聞標題“華蒂公司倒閉,趙家織業舊廠再經轉手”。


    孟昊翔捧過她的臉頰強迫她看著自己,一雙烏黑的眼眉冷峻強勢,“在想什麽?”


    葉子衿抿了抿唇,笑了一聲,道:“我在想等會兒去吃什麽,有點餓了。”


    孟昊翔鬆了手,讓司機先開車。葉子衿其實在想剛才那則新聞,趙家織業已經倒閉很久了,舊的製造廠幾經轉手也沒個穩定。想當年趙家也是上海織造業的大戶,是何等風光煊赫,隻可惜樹倒猢猻散,在那次風波後趙家就徹底敗了,就連昔日陰狠跋扈的大太太也不知所蹤。葉子衿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算算日子,他也快出獄了,就是這兩天的事。


    兩年了,葉子衿每次去探視,趙錦年都不肯見她,葉子衿不明白為什麽,可到後來也釋然了。她知道趙錦年不願親友見到他最落魄的樣子,畢竟他骨子裏有文人的清高。既然他不願見,葉子衿後來也沒去了。如今趙錦年就快出獄,葉子衿覺得自己應該去見見他,趙錦年在上海已經沒有什麽親人了,她就算是作為舊友,也應該去接他出獄。


    葉子衿忽然感覺時間已經過了好久好久,當年那個芳心懵懂的女子對曾經喜歡過的人竟沒有了昔日那種強烈的愛慕,轉而變成了一種朋友之間的情誼,夾雜著淡淡的惆悵和緬懷。


    “想吃什麽?”孟昊翔見她出神地望著窗外,問道。


    葉子衿從複雜的情緒中走出,隨意掃了一眼外麵,看見路邊一家掛著煤油燈的餛飩攤,便道:“我想去路邊那家吃餛飩。”


    “好。”孟昊翔隨即吩咐司機停車。


    這家餛飩攤的主人是一對中年夫妻,餛飩攤就靠在路邊擺開幾副簡陋的木桌凳,搭起來的架子上掛了盞煤油燈,一口大鍋裏的水咕嘟嘟開著,騰騰的白氣往上冒,蒙住了油燈,燈光也變得晦暗朦朧起來。女人嫻熟地包著餛飩,男人則負責煮餛飩和調湯汁。


    孟昊翔依舊拿出一方手帕墊在了葉子衿要坐的凳子上,葉子衿坐下後道:“希望這次能安心地吃個餛飩,你可得把你的槍收好了。”


    孟昊翔不禁一笑,“我出槍的速度比你吃麵的速度快多了,你要是擔心吃不完,大可以一口一個餛飩吞。”


    中年男人過來招唿他們,二人均要了薺菜肉餡的小餛飩。


    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了桌,孟昊翔將擦過一遍的筷子遞給葉子衿,葉子衿接過筷子迫不及待地開吃起來,前麵由於忙著趕完一件旗袍,晚飯隻吃了幾塊糕點,這會兒看見一個個如元寶般肉鼓鼓的小餛飩,頓時食欲大增。


    一口咬下去,皮滑肉嫩湯鮮,滿嘴都是清新的薺菜香。葉子衿吃著餛飩感覺仿佛疲憊瞬間消失了,她知道對於那些工作了一天的勞苦百姓來說,完工後能吃到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已是天大的幸福。


    葉子衿發現孟昊翔夾著一個小餛飩卻遲遲不吃,不禁有些納悶,問道:“你怎麽不吃?難道是嫌棄路邊攤不幹淨?”


    孟昊翔輕輕搖頭道:“不是,隻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有點感觸罷了。”


    孟昊翔又苦澀笑了笑,將餛飩送入嘴裏。


    葉子衿不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雖有些好奇孟昊翔所言的往事,但隻要孟昊翔不願說,她是絕口不會去問的。


    孟昊翔緩慢地吃著碗裏的餛飩,見葉子衿不說話,問道:“你難道沒有興趣知道關於我的事?”


    葉子衿停下筷子,睫毛顫了顫,“我要想知道關於你的事,隻需要看看報紙就好了,誰讓我有看報紙的習慣,總是看到某老板與某位小姐一同出席晚宴,或者某老板與某位歌星為某公司剪彩之類的新聞……”


    孟昊翔的目光如曜石一般攫住葉子衿,唇角蕩出一絲笑意,道:“你在吃醋?”


    葉子衿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譏誚不成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不悅,臉色紅了紅,吞吞吐吐道:“哪......哪有……我才不會這麽無聊……”


    孟昊翔滿意地笑了笑,道:“好,既然你不介意,那我明天就請別的女人做我的女伴出席虞老板的慈善晚宴了?到時候你又可以在新聞上看到了。”


    葉子衿輕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道:“你請誰做你的女伴是你的自由,幹我何事。”


    孟昊翔忽然握住葉子衿的手,笑道:“這麽快就繃不住生氣了?我還以為你有多大度。我現在就告訴你我要邀請的女伴的名字,你想不想聽?”


    葉子衿冷著臉,從孟昊翔的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不屑道:“抱歉,我沒興趣。”


    孟昊翔看著她生氣的樣子,既好氣又好笑,如果換做別的女人一定會咬牙切齒地追問那個女人是誰,然後便哭鬧博取男人的愛憐和安慰,最終軟語撒嬌爭取主權。可葉子衿完全不理不問,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孟昊翔沒打算跟她繼續鬧下去,頗有意味道:“我要邀請的女伴名叫葉子衿,是個優雅聰慧不太懂溫柔的女人。怎麽樣,葉小姐,願意與我出席明晚的慈善晚宴嗎?”


    葉子衿淡淡掃了孟昊翔一眼,“邀請得不夠誠懇。”


    孟昊翔略思量片刻,道:“如果你不同意,我隻好今晚住你家了,反正你一個人住那種破舊弄堂我也不放心。”


    葉子衿麵紅耳赤道:“這就是你誠懇的態度?”


    孟昊翔坦然一笑道:“我想我已經很誠懇了,上次給你說的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你既然不想住我名下的房產,我以你的名義買了一個公館,你好歹也考慮下?”


    葉子衿這才想起前段時間孟昊翔一直讓她搬家的事,理由是不放心她一個女子住在魚龍混雜的弄堂。本以為孟昊翔隻是想幫她找個環境好點的地方,可是當孟昊翔直接提出讓她搬進他名下的一幢別墅時,葉子衿斷然拒絕了。她不想搬家,那是她和子崢家,雖然現在子崢走了,但在家裏看見弟弟的舊物,她還是會有一種子崢就在身邊的感覺。


    葉子衿搖搖頭道:“我還是想住現在的家,再好的別墅公館也隻是房子而已,算不上家。”


    孟昊翔眸色中閃過一絲黯然,頓了頓,道:“有我在的房子也算不上家,對嗎?”


    葉子衿心中一顫,欲解釋,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孟昊翔忽然站起來,從兜裏掏出了錢放在桌上,然後對葉子衿道:“走吧,我送你迴家,如果你以後想吃餛飩,可以讓賀嫂給你做,她做的薺菜肉餡餛飩比這個好吃。”


    葉子衿輕聲“哦”了一聲,也沒有抬頭看孟昊翔。二人一前一後地上了車,車子從繁華的街區漸漸駛入安靜狹窄的街道,一路上有斑駁的光影透過車窗照進來。


    葉子衿悄悄側頭看身邊的孟昊翔,見他緊緊地抿著唇,下頜緊繃,知道他是真生氣了。可她不懂得怎樣去解釋,但有一點是她不得不承認的,至少現在如此,她還沒有到把孟昊翔看作親人的地步,她對他有欽佩,有感激,有心動……至於將家和孟昊翔聯係在一起,現在的確有些牽強。


    孟昊翔送葉子衿到家樓下,樓道裏的燈光有些昏暗模糊,燈下有無數的飛蛾扇著翅膀往燈上撲,層層疊疊的飛蛾前赴後繼,奮不顧身,即便地上已落滿了飛蛾的屍體。也許對於飛蛾來說,光是它們畢生的摯愛,哪怕為此化為灰燼。


    “我上去了,你也早點迴去休息,明天的慈善晚宴……你到時來沈記接我……”葉子衿低著頭輕聲道。


    忽然有一股猛烈的力量將她的腰包圍住,連推帶抱使她的身體後傾貼至牆壁。葉子衿四肢發軟,心裏有些慌亂。她抬頭正對上孟昊翔灼灼而深沉的目光,臉刷地一下緋紅,咬了咬下唇伸手想要推開他,卻被孟昊翔反手將她的手牢牢地扣在了他的胸膛。


    隻聽一個聲音在她耳畔沉沉道:“子衿,我可以給你一個家,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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