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康同一家來上海的這段日子裏,小月和小武為了緩和沈康同與師父的關係,主動把房間騰出來讓他們一家人住一起,而他們則在鋪子裏住,小月睡裁床小武打地鋪。裁縫店的所有活計便落在了葉子衿和小月小武身上,由於葉子衿繼承了沈師父的手藝,一些重要顧客的旗袍需要她親手縫製,小武和小月隻能幫她幹些雜活。


    這天,桂香帶著小家琦來鋪子裏玩,小家琦見到葉子衿便一臉不高興,他做了個鬼臉又刮著腮幫子道:“羞羞羞,你說話不算話,說好的梨膏糖和海棠糕哩?”


    葉子衿這幾天忙得暈頭轉向,哪裏還記得答應過小家琦的事情,忙道歉:“對不起哦,給忙忘了,我今天晚上就買給你好不好?”


    小家琦哼了一聲,不屑道:“不用了,我爺爺都已經給我買了。”


    葉子衿笑了笑,道:“大聖饒過我這次好不好?下次我一定記得。”


    小家琦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葉子衿臉上轉了一圈,小手叉腰道:“好吧,看在你給我果子丹的份兒上,就饒你這小妖一次,哼……”


    桂香戳了戳小家琦的腦門兒,斥道:“沒大沒小的,怎麽跟你子衿姐姐說話的。”


    “沒事沒事,小孩子說著玩的。”葉子衿笑著摸了摸家琦的頭。


    桂香沒好氣地看了小家琦一眼,轉而又微笑對葉子衿道:“我現在要去集市買點東西,葉姑娘能幫我照看下家琦嗎?我聽說上海人多的地方拍花子也多,所以不敢帶家琦去集市。”


    這句話似一根針了無聲息地刺進了葉子衿的心,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行,桂香姐你去吧。到了集市買菜隻管往下砍價,那些買菜的小販聽你是外地口音,一定會抬價的,你不要讓他們坑了去。”


    “嗯,葉姑娘真會過日子呀,孟老板可真有福氣。”桂香笑了笑又繼續道,“你們什麽時候成親呀,到時一定要通知我們吃喜酒哦。”


    葉子衿一愣,忙擺手道:“我們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桂香見她麵紅耳赤,隻當是姑娘家的羞澀,也不再讓她為難,遂岔開話題道:“我去買些川貝,再選些雪梨迴來燉。難得老爺子這幾日有些胃口了,也肯跟我們在一桌吃飯了。”


    葉子衿目送桂香離去,可是接下來卻犯了難,小家琦在鋪子裏東跑西跑,她又不能每時每刻看著,小月小武手頭上都有活計要忙,她自己更是不能閑下來。


    想了一會,總算想到一個可以讓家琦安靜下來的法子。


    葉子衿找來紙和筆,教小家琦寫字。家琦瞅著新奇,也認真地跟著學起來。開始寫他自己的名字,寫煩了就寫他爹娘的名字,再者就是沈師傅的名字。不過小家琦將這些名字通通寫了一遍就寫膩了,咬著筆杆子對葉子衿道:“那你的名字是什麽樣兒的呢?”


    葉子衿拿起毛筆,在泛黃的宣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小家琦迫不及待地奪過筆去寫,不過隻會寫前兩個字,第三個字怎麽都學不像,他氣鼓鼓地扔了筆,嘟嚷道:“你的名字怎麽這麽難寫,我以後就叫你葉子姐姐好了。”


    葉子衿無奈地聳聳肩,隻好依著他道:“好好好,你怎麽叫都行,你能乖乖練字了嗎?”


    小家琦嘟了嘟嘴,想了會兒道:“你再告訴我那個大哥哥的名字怎麽寫?比你的難寫還是容易些?”


    葉子衿笑了笑,道:“你確定要學?可別後悔哦。”


    小家琦認真地點了點頭。


    葉子衿提筆又寫下了孟昊翔三個字,小家琦看得目瞪口呆,大驚道:“這是什麽玩意兒,看不懂看不懂,怎麽寫的?”


    葉子衿耐心道:“你先把簡單的字學會,然後再拚湊起來就會寫了,你看,先練‘子,皿,曰,天,羊,羽’這幾個字就行了。”說完便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下了這幾個字。


    家琦看得入神,葉子衿將筆給他後,他竟一心一意地練起來,樣子既專注又可愛。


    葉子衿暗自鬆了口氣,總算安頓好了這隻小頑猴。


    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鋪子。櫃台的小月怯怯地道了聲:“阿成哥,你來了……”


    葉子衿一見是阿成,心裏不覺一緊,他來做什麽?


    隻見阿成將一個紅色紙包的東西放到櫃台上,摸了摸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是曲四爺從北平帶迴來的驢打滾,他分了我一點兒,我就拿來給你嚐嚐。”


    小月低著頭,兩頰泛紅,收下東西輕聲說了句謝謝,二人一時尷尬得沒再開口。


    阿成見葉子衿也在,這才想起了正事,於是走到葉子衿麵前客氣道:“葉小姐,翔哥晚上想請你吃飯,說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談。”


    “有什麽事不能直接托你轉告的?我晚上還要趕工做旗袍,你替我謝過他,飯就不必請了。”葉子衿斷然拒絕道。


    阿成麵有難色,道:“翔哥說是關係到沈師傅的事,葉小姐你務必要去呀,他還說要當麵談才行。”


    葉子衿有些納悶,既然是關於師父的事有什麽不能托人轉告的,孟昊翔的行事風格一向捉摸不定,她一時也猜不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一想到是和師父有關,葉子衿也不能再拒絕,隻好先答應下來。


    阿成走遠後,小月才戀戀不舍地收迴目光。她將阿成送給她那包點心打開,捧著驢打滾走到葉子衿和家琦身旁,略帶羞澀道:“子衿……你也嚐嚐……”


    葉子衿掃了一眼裹著黃豆麵的豆沙餡驢打滾,無奈地笑了笑,拿起一塊遞給眼饞已久的家琦,然後對小月道:“你留著慢慢吃吧,我送你的雲芝雲片糕看來是比不上這驢打滾的一半香甜了。”


    “子衿……”小月說著又紅了臉。


    傍晚鋪子收工後,阿成接葉子衿到了一家名為紫雲樓的粵菜館子吃飯。阿成告訴她這家店是廣東人過來開的,粵菜做得很正宗。


    還未推開這間叫作“儷蘭軒”雅間的門時,葉子衿已經聽到了一陣咯咯的笑聲。


    她輕敲了幾下門然後推門走進去,驚訝地發現除了孟昊翔之外,沈康同一家也在裏麵。


    小家琦見她愣在門邊,朝她揮了揮小手埋怨道:“葉子姐姐,你再不來我都要餓死了!”


    桂香好笑地指了指小家琦碟中的碎雞骨頭,道:“你還餓呀,剛才那隻鳳爪是誰吃掉的?”桂香一邊說一邊招唿葉子衿坐到她身邊。


    孟昊翔對一同進來的侍者吩咐道:“可以上菜了。”


    侍者恭敬應了聲,不一會兒各類陸陸續續上齊了,小家琦看得兩眼直放光。


    孟昊翔舉起酒杯開門見山道:“今天這頓飯一來是為沈大哥一家接風洗塵,二來是為了慶祝沈師傅終於同意去西洋醫院。”


    沈康同與孟昊翔連飲了三杯,滿口言謝道:“昊翔,啥都不說了,話全在這酒裏了。”說著又仰頭幹了一杯。


    葉子衿又驚又喜,問道:“師父當真願意去了?是沈大哥你勸動了嗎?”


    桂香一邊給小家琦夾了一個晶瑩剔透的蝦餃,一邊道:“他勸也沒用,倒是孟兄弟的話管用。他隻告訴老爺子說肺癆不醫治容易傳染給小孩,又找來了個留過洋的大夫給老爺子說了一番這病的厲害,老爺子最後同意了。”


    小家琦咬了一口蝦餃,鼓著腮幫子道:“我也有功勞的,我有勸爺爺去看病!”


    “好好好,你功勞最大。”桂香疼愛地摸了摸家琦的頭。


    飯桌上有了小家琦這個開心果,氣氛也變得輕鬆起來。家琦津津有味嚼著紫金醬鳳爪,忽然一本正經對孟昊翔道:“大哥哥,我有東西要送給你哦。”


    “哦?什麽東西?”孟昊翔饒有興趣道。


    家琦吮了吮手指,道:“今天葉子姐姐教我寫字,她教了我寫你的名字,我寫好了一張,明天給你。”


    “好。”孟昊翔答應時看了一眼葉子衿,葉子衿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埋頭安靜地喝著一碗魚生粥。心想這小鬼頭斷章取義,明明是他主動要她教寫孟昊翔的名字,如今卻賴在了她頭上。


    吃過飯後,孟昊翔邀請了沈康同一家去丹桂茶園聽戲。葉子衿本想迴家,小家琦卻硬拉著她不放她走,葉子衿隻好看在沈康同一家的麵子上跟著去了。


    丹桂茶園的人一見是孟昊翔來了,一路恭維著地將他們一行人引到了樓上的包廂。侍茶的人也很有眼力見兒,烏木漆的桌案上不一會兒就擺滿了幹濕果碟,煙卷茶具,茶也添得勤快。


    沈康同很喜歡聽戲,葉子衿從桂香口中得知沈師傅的祖籍其實在廣州,沈康同從小就愛湊熱鬧聽戲,在北平靠著給戲園子做木活總能蹭上幾場戲。台上正上演的是《玉堂春》中《女起解》一出,唱蘇三的是上海正紅的梅朵阿順班的名角白玉梅。


    沈康同聽得搖頭晃腦,時不時手指擊節跟著哼唱幾句。家琦在桂香懷裏吃果脯瓜子,桂香聽著戲台上旦角叫的那聲長長的“苦啊”時,眼中似有一絲哀戚之色。


    這時,阿成忽然走到孟昊翔身邊,俯身在他耳旁說了些什麽。孟昊翔起身對沈康同打了一聲招唿,便跟著阿成繞到另外一邊去。


    葉子衿留心看了一眼孟昊翔去的方向,赫然發現對麵的包廂裏正坐著梁嘯川,他旁邊還有兩位時髦年輕的佳人相伴。一想起那日他對汪露秋一片深情,再看到他現在的左擁右抱,一副悠然自在的樣子,葉子衿隻覺得惡心。


    當一處戲快結束時孟昊翔才迴到座位,他依舊一副淡定自若地模樣,時不時側過頭聽沈康同興致勃勃地講戲。其實孟昊翔並不太懂戲,根本沒聽那小旦在台上伊伊呀呀的唱詞,隻是趁機時不時看向葉子衿那邊。


    一出戲唱罷,觀眾席喝彩不斷,孟昊翔順便問了葉子衿一句,“葉小姐覺得這出戲怎麽樣?”


    葉子衿看著空蕩蕩的舞台,莞爾道:“唱得很好,隻是這故事有些俗套。”


    “哦?怎麽個*?這《玉堂春》可是聲名在外,我百聽不厭,嗬嗬……”沈康同意猶未盡地喝了口茶。


    葉子衿道:“雖然這故事結局是圓滿的,但蘇三的苦是她自找的。她既天生麗質一腔才華,怎麽會不明白歡場多薄情的道理。王景隆中了進士怎麽不立刻去找籌錢助他上京趕考的蘇三?非得等到出任山西巡按的時候才知道蘇三犯了死罪。後人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就說他是好的,怎知道他中進士時是怎麽想的。”


    沈康同頭一迴聽到別人這麽說這出戲,嗬嗬幾聲道:“小師妹講得很獨到啊。”


    孟昊翔嘴角浮起一絲笑,道:“我看你應該去點一出穆桂英或者樊梨花,揮刀舞棍的戲適合你看。”


    葉子衿聽出他話有嘲諷,隻裝作沒聽見,並不理會。


    這時,咚咚鑼鼓聲響起,一出新戲《牆頭馬上》開始上演。


    孟昊翔見葉子衿麵有倦色,似乎對這出戲不太感興趣,他隨手翻了翻戲文,道:“這次是一出情真意切的戲,葉小姐怎麽好像不太愛看?”


    葉子衿微微一欠身,道:“我對才子佳人的戲不怎麽喜歡。”


    沈康同越來越覺得這小師妹與眾不同,道:“好多小姐太太都愛看這出戲,你怎麽不喜歡呢?”


    葉子衿放下手中茶盞道:“才子佳人的故事固然好,隻是我不太能理解,那些戲文裏的千金小姐見了個英俊的男子,然後那男子再寫上幾首情詩,二人就私定終身私奔了,這未免太過於輕率。為了一個見過幾次麵的男人連家和親人都不要了,哪裏有知書達理了。若是每個男人都那麽癡情,又怎麽會有杜十娘,王寶釧的故事。”


    沈康同點了點頭,道:“你這樣說倒是有點道理,不過管他哩,戲文是這樣唱的,我們就這樣聽唄,圖個樂子而已。”


    孟昊翔漫不經心道:“葉小姐這樣說好像是覺得男人都是負心漢一樣,是有什麽男人曾經得罪過你?”


    葉子衿掃了他一眼,知道他話中有揶揄,冷聲道:“沒有,我隻是這麽一說而已,至於有的男人是不是負心漢,要看後人怎麽粉飾了。我隻知道寫‘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那個詩人在妻子死後就另娶了,可後世還不是很多不知情的人吟誦這句,讚他癡情。”


    葉子衿說完低頭給家琦剝瓜子吃,不再言語。


    沈康同讚許地點了點頭,道:“小師妹真是能說會道,我以前隻聽戲文,從來沒想過這麽多,嗬嗬......不過呀,糟糠之妻萬萬棄不得,否則這人便是沒良心,遲早要遭報應。這男人也不都是喜新厭舊的,小師妹不用擔心,我看昊翔不是那樣的人。”


    葉子衿臉刷地一下紅了,原來沈康同夫婦都以為她和孟昊翔......


    孟昊翔仿佛什麽也沒聽見,聽戲之餘還與對麵的梁嘯川舉盞示意。


    桂香忙用手肘碰了沈康同一下,沈康同會意地一笑而過,隻繼續喝茶聽戲。


    隻聽台上的李倩君娓娓唱道:“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這人人和柳渾相類。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轉蛾眉係,為甚西園陡恁景狼籍,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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