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公館餐廳的桌椅奢華而高貴,皮椅椅背的弧度很好地貼合了一眾貴族小姐優雅的身姿,大束大束的鈴蘭和百合插滿了花瓶,清晨的陽光透過白蕾絲窗簾灑在了猩紅色的提花地毯上。紮著黑色領結的侍者端著銀盤在餐廳裏輕盈自如地穿梭,銀盤裏是各色精致點心和咖啡牛奶等早餐飲食。


    葉子衿環顧四周,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側影。她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反複練習在房間裏斟酌好的措辭,一步一步朝那人走去。


    “告辭?你要迴上海了?”孟昊翔略微蹙眉,放下歐式花紋鑲邊白瓷杯,淡漠中有一絲不動聲色的威懾力。


    葉子衿堅決地道:“不是,我必須多抽些時間去找師父的兒子,孟老板還是請別人翻譯吧,北平洋學堂裏的學生都能做這事。”


    孟昊翔沉下臉,緊抿著唇,忽然將手插進褲兜,翹起右腳靠在椅背上,幾縷晨光勾勒出輪廓他分明的側臉。


    “不行,威爾頓夫婦已經對你熟悉了,再換了別的翻譯恐怕會令他們尷尬。況且我已經派人幫你找了,你不用親自去。”孟昊翔平靜地說著,態度也很堅決。


    葉子衿說什麽也不願再妥協,他孟昊翔憑什麽能左右她的行動。“不好意思,孟老板,我不想當你的翻譯了,還有,我不是寶輝洋行的人,你好像沒有權利阻止我去哪裏。”


    孟昊翔沉默片刻,淡淡道:“你留下來,我不會少給你報酬,你隻需做完下午這半天和明天早上的翻譯就行。而且我會加派人手去找沈師傅的兒子,總比你一個人沒有頭緒地出去找好,到時候再被拐走我可沒閑功夫來救你。”


    葉子衿隻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迴以禮貌地一笑,道:“孟老板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可以不要任何報酬,我隻想自己去找。”


    “為什麽?不行,寶輝洋行與英國洋行的合作很重要,我不允許出一絲差錯,你必須留下來繼續做翻譯,有什麽不滿在送走威爾頓夫婦過後再談。”孟昊翔麵色如常,隻是語氣強硬了許多。


    葉子衿心頭的火忽然噔噔地直往上躥,鑒於周圍還有用餐的賓客,她隻好壓低聲音道:“孟老板,我想你要弄清楚一點,我不是你的手下,我沒有必要聽你的安排,我們之間沒有簽署任何協議。我今天就是出於禮貌來向你告辭的,否則我大可一走了之。”


    孟昊翔的嗓音反而提高了幾分,“我說不行就不行,看你也不是不守信的人,怎麽答應得好好的現在卻反悔了?”


    葉子衿一時語塞,明明自己底氣十足地來向他告辭,到頭來卻被他說得好像是她食言在先一樣。


    氣氛陷入僵持中,二人都沉默了下來,孟昊翔麵有怒色,端起咖啡啜飲一口。


    葉子衿隻恨自己態度還不夠堅決強硬,可是在孟昊翔麵前,她似乎總是少了那麽些底氣。


    這時,曲向天走了進來,看到孟昊翔和葉子衿臉色不太好看,曲向天輕輕咳嗽了兩聲,走到孟昊翔身邊道:“大哥,你讓我去查的人有消息了。”曲向天說完從衣兜中掏出一張紙條遞給了孟昊翔。


    孟昊翔接過來掃了一眼,忽然起身走到葉子衿身邊,中指與食指夾著那張紙條在她麵前一晃而過,隻冷冷丟下一句,“走吧,你不是要找沈康同?”


    車子停在了一個胡同口,狹窄的胡同兩邊是被風霜侵蝕的老四合院,牆根下稀疏地長了些苔蘚,牆角裏冒出幾根狗尾巴草,幾處四合院門外還立著拴馬樁。


    孟昊翔和葉子衿走進了這條名為杏花天的胡同,不遠處有一個吹糖人的老師傅,挑子前圍了四五個小孩。


    葉子衿拿著孟昊翔在車上給她的地址,走上前問道:“師傅,您知道這裏一戶姓沈的人家住哪間院子嗎?”


    老師傅將剛吹好的一個孫猴子插在木架上,愛搭不理地指了指,道:“就在前邊兒。”


    葉子衿望了一眼幽深的胡同,這前邊還有好幾戶人家,這老師傅的指向太模糊了。


    這時,一個稚嫩地童聲響起,“我知道是哪家。”


    葉子衿低頭一看,隻見一個小男孩正抬頭望著她,水靈靈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天真的狡黠。


    站在葉子衿身邊的孟昊翔笑了笑,俯身摸了摸小男孩的頭,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們要找的是哪戶姓沈的人家?我們又沒說名字。”


    小男孩咧嘴一笑,小手插在腰間,道:“這裏就一戶姓沈的,我可沒騙你。”


    葉子衿見這小孩不像說謊的樣子,於是道:“那你帶我們去好不好?”


    那小男孩眼珠一轉,舔了舔嘴,小手指向插著糖人的木架子道:“要我帶路可以,我要吃這個。”


    葉子衿被這小男孩的饞嘴樣子逗樂,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好,你要挑哪個?”


    男孩見葉子衿這麽容易就答應了,頓時笑得更燦爛了,墊著腳就要去拿。


    孟昊翔付了錢,取下那根孫猴子的糖人兒遞給小男孩。


    小男孩迫不及待地拿了過去,歪頭瞥了孟昊翔一眼,問道:“你怎麽知道我要孫猴子?”


    孟昊翔手抱在胸前,語氣輕鬆了許多,道:“因為你就是隻頑猴,大聖,快帶路吧。”


    小男孩心滿意足地拿著齊天大聖一蹦一跳往前走,胡同裏每隔不遠便有幾棵杏樹,如今大片或白或粉的杏花簇在枝頭,將這條破舊的胡同裝點出幾分明麗。有的花瓣細細碎碎落在樹下,有的花瓣隨風落在凹凸的路麵上,有的花瓣直接飛過牆頭,不知落到誰家的院子裏。


    葉子衿和孟昊翔並排走著,小男孩在前麵帶路。葉子衿現在知道了這條胡同為什麽叫杏花天,因為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恰如杏花天影的詞曲那般意味綿長,婉轉清雅,似有一種淡淡的思念。


    沒走多遠,葉子衿和孟昊翔跟在小男孩後麵來到了一家四合院門前。


    隻見小男孩衝了進去,邊跑邊喊道:“娘,有人找。”


    隨後一個溫柔的女人的聲音傳來,“家琦,不準跑跳,藥還沒吃完就又去蹭糖,當心牙吃壞掉。”


    女人一邊柔聲斥責孩子,一邊朝門外走。


    隻見一個麵容清瘦,穿著薄襖棉褲的女人走了出來。


    “你們找誰?”那女人的頭發盤得紋絲不亂,穿的衣服都是舊式的款式。


    葉子衿忙有禮詢問道:“我從上海來的,請問沈康同沈先生住這裏嗎?”


    那女人眼裏有一絲疑慮和不安,“你們找我丈夫做什麽?”


    葉子衿拿出手袋裏的那兩封家書遞給女人,道:“我師父是沈先生的父親,如今師父病重,我想請沈先生迴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那女人接過信封也沒細看,她見這兩人衣著打扮講究,麵上看著也不像壞人,於是又道:“你們先在這裏等會兒,我把信拿去給我丈夫瞧瞧。”


    葉子衿知道這女人對他們還不太信任,她知道生活在這種地方的艱辛,多幾分提防也是人之常情。她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和孟昊翔站在門外等。


    不一會兒,女人再次出來帶了他們進去。


    院中,隻見一個中年男人正拿著刨子刨一截圓木,刨出的一卷卷木頭屑仿佛花一般落在腳下。剛才那個小男孩則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一邊舔糖人兒一邊看刨木頭。


    男人抬起頭,放下手中工具,問道:“你們是上海來的?”


    葉子衿點頭道:“是的,我是沈啟孝的徒弟,師父得了肺癆,病得嚴重,你快跟我迴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本以為這男人聽了會心急,沒想到他居然麵上沒有一絲驚訝之色,竟一句話也沒說,又重新拿起刨子繼續剛才的動作。


    孟昊翔見這男人無動於衷,也知道些緣由,於是道:“即便你和沈師傅過去鬧僵了,但他現在病得不行了,什麽恩怨也該了結了吧,他總歸是想再見一見你的。”


    那男人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看向葉子衿道:“是他叫了你們來找我的?”


    這話問得有些突然,葉子衿本想說是,但是一瞬的遲疑還是讓那男人看出了端倪。


    隻見那男人自嘲地笑了笑,提高嗓門道:“你們走吧,我是不會迴去的,當初他將我趕出家門,就沒想過讓我迴去,恐怕他隻盼著不要再見到我這個不肖子吧。”


    男人身邊的清瘦女人拉了拉丈夫的衣袖,低聲喚了聲“康同……”


    沈康同緩緩拉開女人的手,低聲道:“桂香,你先抱家琦進屋。”


    葉子衿沒有想到沈師傅和他兒子之間的過節這麽深,沈康同更是一口迴絕了她。


    那女人去抱小男孩,小男孩不太樂意地嘟起小嘴掙紮道:“不嘛,不嘛,我還要出去玩!”


    沈康同聽著孩子的吵鬧有些煩躁,轉身厲聲喝道:“家琦!不要胡鬧!跟你娘進屋去。”


    沈家琦一聽父親無緣無故吼自己,委屈得嚎啕大哭起來,這一哭就止不住地咳嗽,淚珠夾雜著汗珠順著臉頰滑落。


    女人緊張地撫著小男孩的胸口,急得焦頭爛額。哭聲忽然止住了,再一看那小男孩竟然暈了過去,小臉慘白。


    女人哭喊著喚著孩子的名字,沈康同忙上前抱起孩子就要往門外跑。


    孟昊翔幾步上前攔住他的去路,正色道:“胡同口有車在等,坐我的車去醫院,救孩子要緊。”


    沈康同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慌張,最終他聽從了孟昊翔的建議,跟著孟昊翔朝胡同口跑去。沈康同的妻子連忙衝進屋內取了點東西,然後在葉子衿的陪同下追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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