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前門大街後,司機大膽向孟昊翔請示可否去一家茶館喝口茶休息,孟昊翔允許了。葉子衿心想這北平的開車師傅果然不一般,跟戰戰兢兢畢恭畢敬的老吳是兩個樣。


    葉子衿和孟昊翔來到了那家名為“稻香村”的點心鋪子,這是一家老字號,烏木牌匾上金燦燦的三個大字顯得古樸而厚重。門前兩根柱子上分別寫著兩句詩——“村經繞山鬆葉暗,野門臨水稻苧香”。


    這裏的點心琳琅滿目,囊括南北方各種精致糕點,如今正值春季,應時的點心有定勝糕、杏麻餅、酒釀餅、白糖雪餅、葷雪餅、春餅等。


    孟昊翔走了一圈,問葉子衿道:“我想給華爺和威爾頓夫婦買一些北平特產,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嗎?”


    葉子衿看著各式各樣的點心,想了想,道:“華爺的口味偏清淡,你可以買一些定勝糕、酒釀糕和鬆子王千糕帶迴去,至於威爾頓夫婦,他們口味偏甜,你可以買應時的玫瑰豬油大方糕和杏仁酥酪。”


    孟昊翔緘默片刻,忽然問道:“這些……你都吃過?”


    葉子衿臉一紅,意識到自己暴露了童年貪玩貪吃的本性,尷尬地笑了笑道:“這幾種點心倒是嚐過,味道還不錯……”


    最終,孟昊翔買了葉子衿說的那幾種,囑咐店夥計放進盒子包好。


    二人從點心鋪裏出來,孟昊翔忽然停下腳步,望向觀音寺門外一家賣冰糖葫蘆的攤位。


    “冰糖葫蘆兒咯……冰糖葫蘆兒咯……”


    賣冰糖葫蘆的是個頭發斑白的老人,一聲聲悠長的叫賣,拐著彎兒似的迴蕩在街上,一種淳樸濃厚的市井氣息撲麵而來。


    “你想吃糖葫蘆?”葉子衿有些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望著孟昊翔問。


    孟昊翔迴過神來,嘴角浮出一絲落寞的笑,搖了搖頭道:“沒有……走吧。”


    葉子衿忽然拉住他,“想吃就去買啊,扭扭捏捏可不像你孟大老板的風格。”


    葉子衿說著朝那個賣冰糖葫蘆的攤位走去,準確地來說,她也想嚐嚐,她已經好久沒吃過北平正宗的糖葫蘆了。孟昊翔隻好提著點心盒子跟了上去。


    這家賣冰糖葫蘆的攤位生意非常火紅,一群小孩子眼饞地圍在攤位周圍,嚷嚷著要大人買。拿了糖葫蘆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舔了舔,然後蹦蹦跳跳地相互嬉鬧。老頭一邊吆喝一邊做糖葫蘆,忙得不亦樂乎。


    “去買吧。”葉子衿見人有點多,不太願意去擠。


    孟昊翔摸了摸口袋,麵有難色道:“我好像沒有帶夠錢,剛才買點心花得差不多了。你能先借我嗎?”


    葉子衿差點沒驚得下巴掉地上,堂堂寶輝洋行的老板會沒帶夠錢?見孟昊翔一臉認真,葉子衿緩緩從手袋裏摸出幾個小洋拍在他手心裏。


    孟昊翔拿了錢,兩手提著盒子往人群裏擠,一邊往裏挪一邊顧著手上的東西,還要留意別擠著孩子。看著孟昊翔的背影,葉子衿忽然覺得有些陌生。此刻的孟昊翔仿佛褪去了那個孟老板的光環,變得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似乎也不是那麽嚴肅冷漠拒人於千裏之外。


    葉子衿等了一會兒,孟昊翔最終舉著兩根裹了糖衣的山楂串兒從人群中鑽了出來,走到她麵前遞給她一根紅紅的山楂串。


    “上車迴去了?”葉子衿問。


    孟昊翔騰出一隻手來專門拿糖葫蘆,“吃完了再迴去。”


    葉子衿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咬著山裏紅外麵裹著的糖衣。卻見孟昊翔吃得很認真,已經咬了一顆紅山楂,鼓鼓的腮幫子亂動,滿嘴都是糖渣,仿佛是在專心致誌地品嚐。


    葉子衿本來要咬下一塊糖衣,卻被孟昊翔這副吃相鎮住了,他居然也能這麽吃?


    孟昊翔很快就將一根糖葫蘆吃完了,看葉子衿還剩了一半,問道:“怎麽不吃了?不好吃嗎?”


    葉子衿勉強扯出一抹笑,“不是,我隻是沒想到你這麽喜歡吃糖葫蘆……”


    孟昊翔緘默片刻,眼底閃過一絲黯然,“其實,小時候每逢過年,我母親也會給我買一串糖葫蘆,不過在她病逝後,我就再沒吃過了。”


    葉子衿心中忽然顫了一下,略帶歉意道:“對不起,我……”


    “今天的糖葫蘆很甜,錢我先欠著,到時候與你翻譯的報酬一起付,絕不拖欠你的。”孟昊翔展眉,抿出一絲笑意在唇邊。


    葉子衿平靜地抬眸看他,覺得這笑容背後有種隱隱的痛楚。


    孟昊翔眼裏的霜色融了幾分,眸色深不見底。他扭頭看了一眼觀音寺,問葉子衿道:“想去那裏麵走走嗎?”


    葉子衿安靜地點了點頭,一種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孟昊翔的神情竟讓她想起了額娘和周姨娘去世時的情景,那種痛苦,想必他也同樣經曆過……


    二人步入寺中,寺內遍植青鬆翠柏,位於中央的一棵栝子鬆長得尤為繁茂,盤根錯節,枝葉亭亭如蓋,有直入雲天之勢。粗壯的樹幹上圍著紅綢,樹下的土裏還插著未燃盡的高香。


    “你信觀音嗎?”葉子衿站在鬆樹下問孟昊翔。


    孟昊翔遠遠看了一眼殿內供奉的那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像,道:“我不信神靈,但我卻一直戴著一塊觀音玉佩,是我爹留給我的,他想我做官,觀音觀音,官印嘛。”


    “你爹是做官的嗎?”葉子衿忽然有幾分好奇。


    孟昊翔胸中一窒,好笑道:“他要是做官的,必定不會想自己的兒子做官。我爹隻不過是北洋水師的一個小卒而已,甲午年北洋水師全軍覆滅的時候,他也跟著去了。他一心想讓我做官,以為做了大官掌握了實權便能實行強盛國力的政策,不過他錯了,清王室怎麽可能讓大權旁落。”


    葉子衿聽他說起清王室,心中不免有些不自在,那段屈辱的曆史她曾聽爹爹說起過,葉赫那拉氏也因此遭受世人的唾罵。


    察覺出葉子衿的變化,孟昊翔意識到自己的話中有些針對清王室,他隨即換了一種輕鬆的語氣道:“其實我家算來也是滿門忠烈了,我爺爺是太平天國的義士,死於江西石城一役,我父親是北洋水師的士兵,死於甲午中日一戰。而我,卻隻不過是一個小混混,倒讓父輩們蒙羞了。”


    葉子衿隻淡淡一笑,道:“孟老板何必妄自菲薄,就算隻是一介平民百姓,隻要胸懷天下誌在家國,也是真英雄大丈夫。況且以你現在在上海灘的地位,怎麽能說是有辱父輩。”


    孟昊翔眼底的凝重漸漸散開,他凝視著葉子衿,緘默片刻道:“我隻聽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好像不關你們女子什麽事。”


    葉子衿搖頭,眉宇間有種不肯伏低的倔強,“孟老板這麽說就太瞧不起我們女子了,古有木蘭替父從軍,樊梨花平定邊亂,秦良玉帶兵出征,男子能誌在四方,情係國家存亡,女子難道就一定隻能呆在家裏相夫教子嗎?”


    孟昊翔暖暖地看著她,覺得她認真的樣子有幾分可愛。他欣賞葉子衿的大氣,這是南方女子身上較為少見的,隻有北方的遼闊土地才能滋養她心中的豪情與溝壑,這便是她吸引人的特質,靈動溫婉中不失那一抹韌性與烈性,就像陶然亭隨風擺動的蘆葦。


    “我倒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女子當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好了,你不是要去拜菩薩嗎?走吧。”孟昊翔轉過身朝正殿內走去。


    拜完觀音神像後,葉子衿開始求簽,以前周姨娘來這裏也總會求上一支簽。


    葉子衿雙手抱著竹筒虔誠地搖,一支細細的竹簽從竹筒中飛出,落在地上蹦了兩下。


    葉子衿小心翼翼地拿起竹簽去找住持求解,孟昊翔則在外麵等她。


    老住持拿了竹簽問道:“姑娘,你想求什麽?”


    葉子衿思忖片刻,心裏想的還是逃不過女兒家最關心的事,她低聲道出:“姻緣。”


    老住持看了看竹簽,忽然歎了口氣道:“浩瀚煙波渺,兩槳月中遊。明珠遺有淚,雲海兩茫茫。此簽為下簽。”


    葉子衿一頭霧水,問住持道:“此簽如何解釋呢?”


    老住持摩挲著手裏的竹簽,徐徐道出了“斷橋”二字,“斷橋生別離,迴首淚沾襟,唉,姑娘,你人生多變數,好好珍惜遇到的人,守得雲開方能見月明。”


    老住持的話仿佛給葉子衿心上壓了一塊大石頭,守得雲開見月明?難道是暗指二少爺……


    出了正殿,孟昊翔見葉子衿臉色不太好,言語中多了幾絲寬慰,“簽文這些東西總是說得玄而又玄,都是些沒著落的說辭,不必相信。我娘曾經找人給我算過,說我會是一個木匠,終日與木頭為伴,可事實證明都是胡說的。我的命從來都是靠我自己從鬼門關撿迴來的,命理之說我從來就不信。”


    葉子衿恍惚地笑笑,沒有再提剛才簽文的事情。二人繼續在寺院裏漫步,小徑清幽,草木蓊鬱,廟宇雅致,高大的鬆柏掩映著紅牆灰瓦,頗有一番禪房花木深的意境。


    孟昊翔與葉子衿來到一處涼亭休息,涼亭上爬滿了淡若紫煙的藤蘿,一部分藤蘿從頂上垂下來,好似淡紫色的珠簾一般。亭子旁邊是一棵粗壯的白果樹,茂密的樹葉在陽光照耀下仿佛閃爍的碎金子一般耀眼。這棵白果樹看起來有不少年歲了,樹幹要兩三個人牽手才能合圍,宛若佇立在寺中的護衛,堅定不移,任憑風霜浸染,世事變遷。


    葉子衿見這樹上還掛著許多紅紅綠綠的荷包,這些裝著心願的荷包高低錯落地掛在枝頭上,紅色的穗子在風中飄揚。


    “你也想掛一個荷包上去嗎?”孟昊翔指了指不遠處一間禪房,那裏供奉著另一尊觀音神像,門外有人在賣荷包和紅紙。


    葉子衿一時興起,也去買了個繡著玉蘭花的紅色荷包。她轉過身避開孟昊翔,在紅紙上寫下了一行字,待墨跡幹後才小心翼翼疊好放進荷包。


    “你在上麵寫了什麽?”孟昊翔隨口問了一句。


    葉子衿寶貝似地捏著荷包,漫不經心道:“這個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她走到樹下,仰頭望見了一處樹葉茂密的枝丫,纖手隨之用力一拋,眼看著荷包就要掛上樹枝了,可是最終還是與樹枝失之交臂滑落下來。葉子衿撿起荷包,繼續拋擲,一連試了兩次還是掛不上去,她心中有些暗惱。


    荷包第三次落地時,孟昊翔走到樹下,俯身撿起紅色的荷包。他抬眼望了望,輕鬆地往上一拋,仿佛擲出一枝紅花。荷包穩穩地落在了樹梢上,枝葉晃蕩了兩下,然後掛定。葉子衿臉紅了紅,覺得自己很沒麵子,也沒謝過孟昊翔的幫忙,轉身朝爬滿半月拱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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