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一個酷熱的午後,周姨娘抱著弟弟們在屋裏午睡,八歲的葉子衿在床上如猴子般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於是幹脆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溜了出去,獨自跑到園子裏玩耍。


    待她玩累後,覺得又渴又熱,手裏抓著一把從亭子邊的草叢裏摘的銀丹草,舍不得丟,遂拿在手裏悄悄潛入廚房裏找吃食。她見水裏澎著新鮮的瓜果,高興地拿起一塊銀白的“羊角蜜”就開啃,這種香瓜又甜又酥,吃得葉子衿甜到心坎兒裏,嘴裏甜蜜蜜又涼絲絲的,那叫一個舒坦。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葉子衿心滿意足地離開,臨走時不經意間瞅見了新熬好的酸梅湯,看著那濃褐色的湯汁已叫外麵圍著的冰浸得涼透了,葉子衿心裏癢癢,嘴裏仿佛嚐到了酸甜滋味。忍不住踮著腳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嚐。


    剛嚐了一小口,葉子衿便不禁咧嘴吐舌,這酸得她牙都快掉了,她從來沒覺得酸梅湯竟會如此酸爽,興許是剛才香瓜太甜的緣故。她正欲放下勺子,隻聽門外一人喝道:“秀瓏格格,又是你!”


    葉子衿一驚,手中勺子滑落,裏麵的半勺酸梅湯便灑進了一隻碗裏。


    進來一個矮胖臃腫的男人,一個圓圓的身體,頂著個圓圓的腦袋,脖子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兩鬢的頭發有些灰白。葉子衿見到他就會想起新學的成語——心寬體胖。


    葉子衿知道他是府上最厲害的禦廚,都統府裏的家宴喜宴都要仰仗他的手藝。葉子衿舔了舔唇,不好意思地垂下腦袋。


    胖男人笑著走進來,看了一眼地上的瓜皮,道:“嘿,吃了香瓜亂扔皮,這下給酸梅湯酸著了吧?”


    葉子衿撓了撓頭,一隻腳在地上磨蹭著,小聲道:“盧伯,不要告訴別人哦……”


    那胖男人走到她身邊,忽然端起剛才滴了酸梅湯的那隻碗,嗅了嗅,然後又嚐了嚐。然後笑嘻嘻將碗遞到葉子衿麵前,悠閑道:“來,吃吃看這個。”


    葉子衿猶豫著接過了碗,看著碗裏紅豔豔亮瑩瑩的一枚玲瓏番茄,嚐了一小塊,覺得竟不像是番茄的味道,但卻是軟軟甜甜,十分可口。


    胖男人瞧見她手上的銀丹草,摘下一片葉子洗了洗放進碗裏,這枚玲瓏的番茄上立著一片碧綠的葉子,像頭上簪了朵綠花的小女孩那紅撲撲的笑臉。


    從此,都統府上這道改良後的甜點十分受大福晉和姐姐們的喜愛,這名字也喜慶,紅紅火火。隻是聽聞當年姑母在宮中雖貴為皇後卻並不得寵,處處受到冷遇,倒是辜負了這道甜點的寓意。


    “葉小姐,這道菜把你迷住了嗎?”孟昊翔見她盯住碟子裏的點心出神,打趣提醒道,也暗示她不可冷落了身邊的威爾頓太太。


    葉子衿從迴憶中走出,歉意地對威爾頓夫婦微微一笑,拿起小勺子淑女地舀了一小勺果肉吃。嚐了一口,時間仿佛定格,她驚愕地睜大眼睛,神情中似有疑色,於是又吃了一勺,接著第二勺,第三勺……直至將整盤吃光。


    孟昊翔故意咳嗽了幾聲,見她吃得有些狼吞虎咽,惹來了旁邊威爾頓夫婦的善意微笑。


    葉子衿也不看孟昊翔的眼色,轉身叫了跑堂過來問,“你們主廚是不是姓盧?”


    那跑堂的恭敬道:“主廚不姓盧,我們老板姓盧。”


    葉子衿已經確定是當年都統府的盧師傅無疑,這道甜品正是當年改良的那道,裏麵不僅有石榴汁和酸梅湯的酸甜,還夾雜了一縷銀丹草的清涼。


    葉子衿對跑堂的小弟道:“我想見你們盧老板一麵,你隻轉告他一句話,就說冰糖葫蘆酸,江米蓮藕甜,芸豆卷來軟又香,饞嘴丫頭巴巴望。”


    跑堂的聽得一頭霧水,見葉子衿穿著打扮雖淡雅樸素,卻也是氣質不俗,於是認真記下後去了內室找盧老板。


    孟昊翔大概猜出了個一二,他對葉子衿的身份有些了解,雖不知確切的背景,但也知道是皇親國戚,想必這會兒是遇到故人了。


    威爾頓太太見葉子衿心神不寧,關切地詢問是否出了什麽事,葉子衿也沒說出自己的身份,隻是解釋說遇見了一個多年不見的親人。


    沒多久,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在跑堂的攙扶下急急忙忙朝葉子衿這桌走來,腳步走得太急,老人兩腮的肉隨著步子上下抖動,臃腫的身軀顯得十分笨重。


    老人一見到葉子衿,喉頭顫抖地叫了一聲“秀瓏格格……”隨後扔下拐杖正欲下跪行舊禮。


    葉子衿忙上前扶住老人,眼中也是一片晶瑩。沒想到多年以後,昔日都統府裏的禦廚成了北平最好的宮廷菜酒樓老板。那日家散後,她還沒來得及向這位待她極好的胖禦廚道別便被周姨娘匆匆帶走了,後來每每想起胖禦廚給自己做的點心還會十分懷念。都統府裏對她好的人沒幾個,除了周姨娘便是盧伯了。葉子衿心裏一陣感慨,現在那句詩倒可以改成“正是北國好風景,花開時節又逢君”。


    威爾頓夫婦也懂一點中文,聽老人叫葉子衿格格,他們也知道格格的含義。曾經英國有位畫師隨大使來到中國,在宮中觀賞時畫了一位清朝格格的畫像帶迴英格蘭,威爾頓夫婦認為格格在中國的地位就等同於英國王室的公主。


    威爾頓太太有些驚訝,脫口而出“princess”。


    葉子衿覺得在這裏與盧師傅說話有些尷尬,於是她向孟昊翔請示了暫時離席,又向威爾頓夫婦表達了歉意,然後才跟著盧伯去了內室。


    禦廚臻品的這間古雅茶室是盧老板的私人會客廳,四壁上掛著名家墨寶和各界政要名流的題字,其中一幅題詞為“鐵馬秋風大散關”的將軍狩獵圖氣勢尤為磅礴。房間裏鋪著長絨印度地毯,檀木陳列架上是陶瓷玉器一類古玩,小小的一個房間竟布置得別有一番遼闊天地。


    “格格,這些年可好啊?”盧伯又喜又哀,坐下後用袖子拭了拭兩滴老淚。


    “我很好,隻是……姨娘已經去了……”葉子衿努力讓自己不去迴想過去的悲傷,隻淡淡地笑了笑,把話題岔開去,“盧伯,你一直都在北平嗎?”


    老人安靜地給葉子衿倒了一盞茶,歎了口氣道:“是呀,我這大半輩子都呆在宮裏給太後做菜,無妻兒老小,後來離了都統府我也不知該去哪兒,索性就在北平盤了間舊鋪子開飯館兒,誰料想生意越來越好,就成今天這樣兒了。”


    葉子衿看著通透翠綠的茶盞,漸漸從迴憶中走出,道:“盧伯,我現在已經不是什麽格格了,你叫我秀瓏就好。”


    滿室茶香四溢,一老一少的對話簡單而平淡,仿佛將期間所有的苦難都雲淡風輕地融在一盞琥珀色的茶水裏,話語中似有苦澀後的一絲迴甘。


    葉子衿發現盧伯變了些,雖然體態未變,但眼神中多了幾分氣定神閑,幾分無聲的威嚴。與當年那個憨厚的都統府禦廚大不一樣,想必是這些年生意場上經曆風雨後沉澱的一番氣度。


    盧伯也發現葉子衿變了,雖然那雙眼睛依然澄澈明亮,卻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機靈古怪脾氣倔強的秀瓏格格,如今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收斂了鋒芒,想必是這些年生活的磨礪賦予了她柔和而蘊藏堅韌的氣質。


    葉子衿和盧伯聊了許多都統府裏的往事,聊到她偷吃香瓜,聊到她被大福晉責罰,自然聊到了子崢和子嶸。


    當盧伯得知子嶸被拐走後,搖頭歎氣,安慰道:“格格,你別太自責,當年你也還是個孩子而已。寧睿少爺吉人自有天相,他從小就比寧祥少爺活潑好動,腦瓜子又聰明,相信一定還活在這世上。”寧睿和寧祥分別是子嶸與子崢在都統府時的舊名。


    “嗯,隻是覺得虧欠寧睿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了……”葉子衿微微蹙眉,長長的睫毛垂下。


    盧伯意味悠長道:“這每個人命數都不一樣,沒有誰注定了要欠著誰的。人這輩子呐其實跟做菜也差不多,多放了一勺鹽或者少放了一勺醋,炒出來的菜滋味大不相同,可是再難吃也得自己咽了。手藝再好的廚子也有失手的時候,做菜都這麽難掌控,更何況是命數了。”


    葉子衿莞爾,若有所思地品茶。


    這時,跑堂的小心翼翼走進來,走到葉子衿身邊恭敬道:“剛才與您同來的一位客人讓我告知小姐一聲,說是下午還要去別的地方,請您敘舊完快些出去。”


    “格格,那人是誰?剛才一時老糊塗了,竟忘記問你這次來北平做什麽?”盧伯眼神示意那跑堂的先下去。


    葉子衿不用想也知道跑堂的說的那位客人是誰,孟昊翔提過他不喜歡等人,想必等了她這麽早已不耐煩了。


    葉子衿放下茶盞,起身道:“他是我的一個朋友,我這次來北平是為了找人。此事說來話長,待我辦完事後再來找您細說,我得先走了。”


    盧伯點了點頭,送葉子衿出去,臨別時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隻管跟盧伯開口,辦完事再來我這裏坐坐,我給你做點心吃,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如意芸豆卷,最不愛吃有花生的點心。”


    葉子衿心中暖暖,與盧伯道別後迴到了明珠閣。此時威爾頓夫婦已經吃得差不多,孟昊翔見她迴來,毫不客氣地讓她立刻翻譯,仿佛要把剛才席間那段無聲空白期裏沒說的話全部彌補迴來。


    這頓飯吃得葉子衿不太舒服,她看不慣孟昊翔對她心安理得的命令和指使。曲向天看出了她的不悅,在一邊打圓場緩和氣氛。


    吃完飯後迴到住的地方,威爾頓太太有些疲憊不適,下午的行程隻好取消,葉子衿趁著這段空隙拿了記下來的地址準備去找沈師傅的兒子沈康同。


    她剛出門,一輛黑色的奧斯汀汽車已經徐徐駛到跟前。車窗裏,孟昊翔神色淡淡,放下剛才正在翻看的報紙,漫不經心道:“我正好要去買些東西,順路送你一程,上車。”最後兩個字不改往日強硬。


    見葉子衿站在原地不動,孟昊翔頗為不耐煩道:“愣著做什麽?我隻是不想你在翻譯以外的事情上耽誤太多時間,司機是本地人,熟路。”


    葉子衿聽這話的語氣好像是一個冷血老板對手下工人一樣,她剛才心裏還有些置氣,這會兒就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轉念一想,有本地人帶路確實可以幫到她很多。於是她看也不看孟昊翔一眼,悶聲不響地徑直拉開車門坐到了司機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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