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過後,法庭最終判了趙錦年兩年監禁,不過不是因為他殺害趙錦年一事,而是因為他將一名監獄的管事打成了重傷。


    葉子衿費盡千辛萬苦幫趙錦年收集證據還其清白,在程律師和孟昊翔的相助下,事情本來即將大功告成,可是萬念俱灰的趙錦年根本不想活下去,隻一心求死。監獄管事受了孟昊翔的囑托特殊照看趙錦年,沒想到在阻止其自殺過程中被失去理智的趙錦年打成了重傷。


    現在事實擺在這裏,監獄更不可能放人了,程律師也束手無策,隻能向法官求情才判了兩年。


    葉子衿心力交瘁失望至極,又急又擔心。可是趙錦年卻始終不肯見她,她怕趙錦年會再想尋死,隻好寫了一封信托小蝦送進去。


    上午送去的信,下午卻到了孟昊翔的辦公室。


    孟昊翔曾交待監獄長有任何給趙錦年的東西都要先拿到他這裏過目,如今這一封薄薄的信躺在桌上,他竟有些失神。


    最終,他打開信封,拿出葉子衿寫給趙錦年的信大致掃了一眼。她的字寫得頗具風骨,既有簪花小楷的高逸清婉,又不失行書的流暢大氣,一筆一劃細膩豐富,一字一句無不飽含著對趙錦年的深情。雖未直接表露心跡,但言語中的苦心開導,勸慰和鼓勵,在孟昊翔看來十分刺眼。


    他看完後不禁將信拍在桌上,隨後揉成一團,連帶著信封直接扔進了紙簍。


    這時,阿成進來了,見孟昊翔麵有慍色,說話也謹慎了許多。


    “翔哥,英國洋行那邊的代表威爾頓夫婦今天會到上海,晚上的迎客宴已經在瑞金賓館訂好了。”阿成正色告知。


    孟昊翔隻“嗯”了一聲,神色緩和幾分,待阿成正要轉身離開時,孟昊翔忽然叫住了他,“監獄那邊你去一趟,就告訴那個趙錦年,說趙二太太現在被大太太軟禁,他想他母親沒事,就不要再尋死覓活,若他一心求死,那她母親的死活也不會有人管。”


    阿成點頭應了聲,他知道趙家二太太已經死了,孟昊翔這麽做無非是想激趙錦年活下去,趙錦年好好活著葉子衿才不會整天牽腸掛肚,阿成不曾見過孟昊翔對別的女的有這般用心。


    葉子衿再讓小蝦去探趙錦年在獄中的情況時,小蝦帶迴來的消息令她有了些許欣慰。小蝦告訴她趙錦年在獄中一切正常,隻是依舊沉默寡言。


    那封信總算沒有白費,葉子衿這才放下心,隻讓小蝦多多照看趙錦年在獄中的飲食,又托小蝦捎去幾本書。


    翌日清晨,葉子衿照常出門去鋪子,昨夜的一場雨將路麵打濕,支出來的晾衣竹竿上還滴著水珠。早起做買賣的人已經開始擺起了攤子,幾聲悠長的叫賣飄蕩著空蕩蕩的巷子裏,兩側破敗的老房子似滄桑佝僂的老人,衣衫襤褸卻不失慈祥親切。


    從報童那裏買了一份報紙,葉子衿一眼就看見了醒目的標題——寶輝洋行與英國洋行強強聯手。


    報紙上刊登了一張照片,背景看似是某家豪華酒樓,照片裏孟昊翔與一個洋人共同舉杯,那張冷峻的臉上掛著一貫淡定的笑容,仿佛有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度。他身邊站著笑容溫婉的何漫苓,二人看起來還真是漂亮般配的一對。


    葉子衿收起報紙,一絲涼風卷來,她緊了緊脖子上的一條珊瑚色的紗巾,加快了腳步。


    到了鋪子,葉子衿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見到小武和小月,她覺得有些奇怪,於是掀開簾子進了裏屋。


    隻見沈師傅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捂著嘴不住地咳嗽,咳得彎了腰,咳得嗓子似乎都近乎嘶啞了,這一聲聲咳嗽聽得葉子衿心中發緊。小月又是在旁邊捶背又是端茶倒水,焦頭爛額,神色擔憂。葉子衿不經意間看了一眼痰盂,痰裏的血絲刺痛了她的眼!


    “師父,你怎麽了?這痰裏怎麽有血?”葉子衿連忙走上前去。


    沈師傅依舊咳個不停,一邊咳嗽一邊道:“沒事……咳咳咳……老毛病又犯了……咳咳咳……”


    小月急得直跺腳了,對葉子衿道:“師父從昨晚開始就有些咳嗽,今早起來就更加嚴重了,小武已經去請大夫了,他怎麽還不迴來,急死我了!”


    葉子衿知道師父愛抽煙,平時偶爾也會咳嗽兩聲,但都沒太在意,可如今竟咳出了血絲,葉子衿不由得擔心起來。


    “師父,要不去醫院看看吧?聽說那些西洋藥很管用。”葉子衿走上前去拍著沈師傅的背幫他順氣。


    沈師傅卻一把推開她,啞著嗓子態度堅決道:“我就是死……咳咳咳……也不進洋人開的醫院!洋人的……醫術有什麽好的……聽說還有開膛破肚的玩意兒……我們老祖宗留下的醫術……咳咳咳……有什麽不好麽?”


    葉子衿知道師父脾氣執拗,向來聽不進勸,為了不讓他再動氣,她隻好依著師父道:“好好好,我們看中醫,師父您別生氣。”


    葉子衿見師父越發咳嗽得厲害,咳出的痰裏還夾雜有血絲,這症狀有些像……一想到那種病,她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小武請來了一個老郎中。老郎中一襲灰黑色的長衫,戴著副圓框眼鏡,提了個舊藥箱風塵仆仆趕來。


    把完脈,診斷完畢後,老郎中佯裝咳嗽了幾聲,道:“我先開幾服藥吃著,若是咳嗽再不好你們再來找我。”說完收拾了箱子就要出去,走時掃了一眼葉子衿和小武,仿佛在眼神示意有話要說。


    葉子衿當即會意,讓小月在裏麵照顧著,然後和小武出去送老郎中。


    走到店鋪門口時,老郎中無奈地歎了口氣道:“你們得準備準備後事了,他得的是肺癆,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我開的那些個藥隻是給他續命,到底治不了根兒,我是沒別的法子了。”


    葉子衿心裏“咯噔”一下,當年周姨娘就是得了這種病去的,那時周姨娘也是整宿整宿地咳嗽,咳得臉色都發青了,看著就像紙人兒一般憔悴。她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藥房,請了求了無數個大夫,可是最終也沒能救得了周姨娘。


    肺癆,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病,如今師父也患上了這種病,葉子衿一時恍惚無助。


    小武求老郎中再想想辦法,老郎中隻搖了搖頭,長長歎了口氣,提著藥箱拂袖而去。


    小武無力地倚在門上發呆,這時小月也不放心地走了出來,看到葉子衿和小武的神情,也猜到師父病得不輕。


    小月紅著眼睛問葉子衿,“師父……他……得了什麽病?”


    葉子衿怔怔地盯著地上,良久艱澀地擠出兩個字,“肺癆。”


    小月退後了一步,捂著嘴,眼睛裏流出大滴大滴的淚。


    小武忙道:“別哭出聲讓師父聽見了!”


    小月咬了咬下唇,低聲啜泣道:“怎麽辦……肺癆真的治不好麽?”


    一旁緘默的葉子衿忽然說話,“這件事先瞞著師父,我們隻說他感染了普通的風寒。小月,你知道師父有什麽親人麽?我想他的親人來勸說他去洋人的醫院應該會比我們勸有用。”


    小月用袖子擦了擦臉頰的眼淚,想了想,道:“師父原來是有一個親生兒子的,隻是他兒子不願意學裁縫的手藝,和師父鬧僵後就被趕出了家門,從此就再沒迴來過,走了也有七八年了吧。”


    葉子衿剛燃起的希望仿佛被一瓢冷水澆滅,她接著問道:“那你知道師父的兒子現在在哪裏嗎?”


    小月先是搖了搖頭,忽然眼睛裏又閃過一道光亮,“我記得師父好像曾經收到過一封信,他看完過後就悄悄鎖櫃子裏了,那年過年時又收到了一封,我猜肯定是很重要的人寄來的,不然師父怎麽會鎖櫃子裏呢?”


    小武思索了一番道:“嗯,有這可能,如果找到那封信,就知道師父的兒子在哪裏了,即便不是師父的兒子,也可能會是其他親人,好歹先找來勸勸。師父頑固得很,我們是勸不動的。”


    “可是那個櫃子的鑰匙師父一直帶著,從不離身呐……”小月提醒道。


    小武不屑地瞟了小月一眼,有幾分得意道:“這個包在我身上了,你忘了我在被師父收養前是幹嘛的了麽?變戲法的人這偷鑰匙這點手法能差麽?笨丫頭。”


    葉子衿現在才知道小武以前是學變戲法的,難怪江湖上那一套他都摸得門兒清,原來是從小闖碼頭學來的。


    “那好,你們將信找到後拿來給我看。這幾天我們要像平時一樣,不要被師父他發現有什麽異常。”葉子衿囑咐道。


    三人商議完後,小月拿了藥方去抓藥,小武則去說服沈師傅迴家休養,葉子衿留下來看鋪子。


    這樣一來,所有的活計都隻能葉子衿來做,她又是幫沈師傅趕工未做完的旗袍,又是應付挑剔的顧客,還得清算一天的賬目。她穿梭於裁床與櫃台之間,忙得連午飯也顧不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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