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浣畫故世以後,沈江東始終鬱鬱寡言,正月裏又大病了一場,直到開春才好起來。時近煙花三月,蕭繹遂打發他南下辦差,順便叫他散散心。


    沈江東離京前與江楓往沈家在城外田莊上看了看,迴程時沈江東道:“自打撫州出事,帝京城處處透著古怪,我離京以後,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江楓道:“你說處處古怪,那倒也沒有。無非是不知道我迴京前誰要殺我,我入京後誰跟蹤我,咱們成親時誰入府意圖行刺。哦對了,還有陳南飛去哪兒了,他究竟是誰,又是誰的人?”


    沈江東問:“之前你起疑,我還覺得是你多心。可是如今我越想越覺得葉秀峰死的蹊蹺,就那麽巧?那官司分解不開時,他就死了,還牽連了浣畫。”


    江楓聽他提及沈浣畫,連忙轉移話題道:“我還覺得那個什麽……孟……孟光時死的蹊蹺呢。”


    沈江東默了默,“那個孟光時,其實他…”


    “你不必說,”江楓打斷道,“我不想知道他的事。且說葉秀峰罷,隻怕他不死,端王爺也不可能鬆口讓皇後入主中宮。”


    “說起皇後來,”沈江東沉吟片刻,“殿下近來可對你親近得很,你小心點,離她遠點。”自打思卿對江楓言明身世後,正月裏宴多,江楓總是出入禁中,思卿時常同江楓談講往事,兩人倒也投契。沈江東見她二人原本疏疏淡淡的,忽然熱絡起來,不免疑心。


    江楓笑:“算起來,沈葉兩家是姻親,你怎麽還這麽忌憚皇後?”


    “她不值得忌憚?”沈江東捋了捋鬢角,“對你無事獻殷勤,本來就有問題。”


    “你覺得,能有什麽問題?”江楓問。


    沈江東道:“有什麽問題我不知道,但是皇後著實讓人看不透。先前太皇太後故世時她能馬上掌控禁中局麵,但有不服,她便下手誅殺,卻又讓人找不出破綻來。我以前冷眼看,她和葉秀峰不對付,性子也不像。可如今看,她到底是葉秀峰明的嫡親女兒,這般決斷,先頭皇後…”


    “先頭皇後怎麽了?”江楓睨他一眼,“我就不明白了,大家怎麽就這麽忌諱提先頭皇後?”


    “噓——”沈江東自悔失言,“別說了,別提就是了,到底怎樣,其實我也不甚明白,別提就對了。”


    “我知道了,”江楓一笑,“那就不說這個,且說之前那事——你們近來是不是查出些東西,懷疑入京前刺殺我的刺客,都是府軍後衛的人。”


    沈江東湊近江楓:“你難道不知道除了我和陛下,能指使府軍後衛的人,也就隻有當時的皇貴妃、現在的皇後了。”


    “不對啊,皇後接手上十二衛,應該是那個孟光時出事以後的事。”


    “本朝自太宗皇帝帝京之亂起,上十二衛皇後邀領三衛,就是府軍左右後三衛。”


    “所以呢?你可是把陳南飛給忘了?先前差點兒殺了皇後的陳南飛不是府軍後衛的指揮使?”


    江楓忽然從袖底抽出一把短劍扔給沈江東,沈江東愣了愣,“對了,這劍眼熟,我之前就想問你來著。”


    江楓問:“怎麽個眼熟法?”


    “我…我想不起來了…”


    “皇後殿下手裏也有一柄,和我這柄是一對兒。”江楓把劍收迴來道。


    沈江東腦海中迅速閃過熙寧十三年思卿和端王府番僧交手時的情形,恍然大悟,“是了!皇後手裏也有一柄!”他大驚失色,“這是怎麽迴事,你們難道是舊識?這劍是誰給你的?”


    江楓微微一笑,“嘉國公,你這麽大官兒,可別慌啊。”


    沈江東道:“別賣關子了,這怎麽迴事?”


    “我和皇後不是舊識。”江楓把劍攏迴袖底,“我不問你孟光時的事,你現在也別問我這劍的事。但是我想告訴你,這就是近來皇後親近我的緣由。”


    “皇後早先對你不遠不近,葉秀峰一死,皇後就開始親近你…我猜皇後當年困居葉府沒能南下,是因為從前葉秀峰說自己手裏有皇後養父的把柄,不讓皇後找她養父。所以這劍應該和皇後的養父有關,對不對?”沈江東盯著江楓問。


    江楓忽然一笑,“您真是才冠帝京,聰明絕頂,千伶百俐——”


    沈江東麵有得色。


    “可惜隻猜對了一半兒。”江楓挑眉。


    “好,我不問。”沈江東氣餒。


    “你問也沒用,皇後不讓說,我告訴了你,於你也無好處。”


    “那你也要防著點兒皇後,天知道皇後是不是拿這劍當幌子,又對你起其他心思?”


    江楓側頭想了想,“你這話怎麽聽著這麽別扭?除了撫州案,我還有什麽值得算計的。”


    “撫州案可沒了,大家都在找撫州鎮守那兩封折子。”沈江東提醒道。


    江楓反問:“皇後如今忙的要不的,做什麽多費心思,找那折子?”


    沈江東道:“你又癡了,葉秀峰如今死了,皇後再不待見葉秀峰,那也是她母族的主心骨。她要想安生,自然要出手把何適之弄下去。要弄何適之,那折子就是最好的證據。”


    江楓反問:“把何適之弄下去,皇後和端王不就正麵交鋒了?留著何適之,自有何適之和端王纏去。怎麽著,你不會以為何適之有本事說服了端王,同端王一起和皇後不對付?”


    “那怎麽可能?”沈江東道,“端王那性子,豈是何適之能左右的?再說了,與其說那端王和皇後不對付,不如說他和葉秀峰不對付。”


    江楓一笑,“那不就得了。”


    沈江東愣了愣,“夫人真乃女中蕭何!”


    江楓道:“先別誇我,你身在局中久了,難以看透罷了。”


    兩人迴到府裏,沈江東問:“武家伯父呢?還在京裏不在?”


    江楓道:“他迴永通去了。”


    沈江東忽然想起一事,問:“那個顧先生,就是給你送嫁妝那個,他是不是一直跟著武家伯父?”


    江楓想了想道:“好像他南去販貨去了,上次送武老伯出京,他沒在跟前。你怎麽想起問他來了?”


    沈江東道:“我不過是想起來,他同蘭成交好,去歲葉家出殯卻沒看見他。”


    隔日沈江東啟程南下,他離京南去後不久,思卿了結了禁中裁撤二十四衙門的事,又有幾家親貴重臣推選了幾位佳麗入宮侍奉。周容妃主持此事,最終留下了兩位,一位是定南王府長史之女,另一位乃是宗正寺寺卿的侄女。周容妃言二人性情溫雅,知書達理,思卿卻覺得不妥,晚間遂和蕭繹商議將定南王府長史之女賜給端王為側妃,將宗正寺寺卿的侄女賜給安平郡王為側妃,讓蕭繹另行再選看。


    蕭繹隻說:“這都由你,我不看了。一個我也不要,人一多,徒生是非。”


    思卿樂道:“都由我,要不要就得聽我的。”


    落後思卿喚來容妃,兩人商議後,選了一位右僉之女封為才人,一位何適之的族女封為美人。思卿便將新人入宮等諸事交托給容妃周氏,自己托病住到了南山芷園,一為沈江東離京後蕭繹交托給她的京營諸事,二為查探葉秀峰留下的文書,對外隻說住在南苑。


    思卿帶了雲初去南山,留下菱蓁和霞初在禁中幫容妃理事。臨別思卿又囑咐菱蓁許多話。菱蓁一一應下,又笑:“周容妃好眼光,奴婢看端王爺的新側妃像紅燒獅子頭,方才就與了她一件暗紅褙子;平郡王那一位像油浸金錢肚,就與了她一身暗黃衫裙。”


    思卿連忙斥:“去,沒得胡說起來落人口舌。”反倒把後麵來送思卿的宮人們笑得不要的。


    菱蓁笑道:“殿下愈發嚴苛了,玩笑都不能開了。”


    思卿歎了口氣道:“反正我也是要下阿鼻地獄的人,索性不裝好人了,也嚴苛起來,好姊姊,你能拿我怎樣?”


    菱蓁道:“又胡說什麽?什麽阿鼻地獄?”


    思卿道:“當年把我往火坑裏推的人都差不多死絕了,如今易位而處,我也開始把人家家裏的好女孩兒往火坑裏推了。”


    菱蓁輕聲道:“陛下原本不是說……”


    思卿淡淡道:“我這麽做,無非是自私,希望自己的處境能好些罷了。”


    菱蓁歎了口氣道:“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不好麽?”


    思卿道:“好啊,那我便住到芷園去,再也不迴來摻和這些是非了,如何?”


    菱蓁無奈道:“得,您還是什麽都別說了。”


    思卿在南山芷園忙了半個多月,查閱了葉秀峰所有的書劄,除了找出一堆府裏雜七雜八的呆賬虧空,竟然無一字與傅臨川有關。


    蕭繹上山看她,思卿惱道:“竟然讓老爺子給騙了。”


    蕭繹笑道:“當年餘允和案發的時候,葉秀峰又沒有先見之明知道你為誰撫育,沒留下什麽也正常。你別看了,咱們逛逛去,我帶你去個地方。”


    二人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遊人如織。春日的和風吹在臉上,格外清新舒暢。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過季春。


    兩人在山坳裏發現一顆老梨樹,山裏天寒,梨花仍然開放。不隻是誰寫了陸放翁的那首詩,將詩稿掛在枝頭: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二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思卿笑道:“我最愛長春真人那首《無俗念》。”吟道:


    “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蕭繹笑道:“原來你還讀過長春真人的詞。明年燕九節,我們去白雲觀看看。”


    “我隻是想起了我嫂嫂。她穿白色,是極美的。”說起沈浣畫,兩人都是一陣沉默。


    “我聽周姊姊說過,皇太後曾隱居西山雀兒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思卿問。


    蕭繹頷首,“那時候朝裏對舅舅多有非議,母親在山中避居多時,在此仙逝。”


    “今日?”思卿起疑,心道仁康皇太後的忌辰是秋末,怎麽由變成春日了?


    蕭繹道:“對,是今日。當年皇祖母瞞到秋日裏才說的。”


    兩人一路沿著山坳走進到了西山一處僻靜的山穀,山間流水淙淙,秋聲不絕。


    山坳間有一處破敗的庵堂,院門緊鎖,依稀可辨出匾額上是“雀兒庵”三字。庵左側的山澗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邊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見底。


    蕭繹問思卿:“你讀過慈溪馮有經的《雀兒庵》麽?”


    “讀過。‘遝嶂迴巒裏,披襟入菁林。略無人履跡,不動鳥機心。古石雲高臥,驚泉樹雜音。坐看白日去,嵐穀眾山陰。’”思卿道。


    蕭繹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閑適澹泊。”


    她微微側首收著袖幅道:“‘不動鳥機心’也隻有在無人處了。世事渾濁,所謂慨歎,也終不過是慨歎而已。”


    蕭繹道:“說的不錯,‘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謂更事者歎於後時哉’,羊公這句話,說的極是。”


    兩人走到庵前,卻見地上有沒有焚燒經卷的痕跡。蕭繹四處看了看,卻沒看到旁人,心裏不禁起疑。他從腰封裏摸出一枚錦袋,從錦袋內拿出鑰匙,打開了緊鎖的庵門。


    蕭繹先跨進庵內,思卿也跟了進來。


    庵內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執俱緣果子、吉祥果、蓮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於青色蓮花之上,麵目慈和。


    塵封的寶相下二人再無一語,隻靜靜立著。蕭繹眼中終於從空寂裏浮現出複雜神色,神色愈來愈深。而後蕭繹領思卿到庵中後堂,壁上蒙有的素紙,蕭繹將素紙後牆壁上懸掛且卷起的畫卷慢慢打開。


    畫中的宮裝女子麵目端和,身著大袖禮衣,頭戴三龍二鳳冠。畫作雖然略有褪色,但畫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問:“這就是母後娘娘麽?”


    蕭繹歎道:“畫得不大像。”


    兩人向仁康皇太後的影行過禮,蕭繹在影前焚燒了隨身帶來的經卷。


    祭拜畢,蕭繹卷好影,覆上新素紙。兩人轉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蕭繹道:“聽聞《孔雀明王經》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惡疾。而今鬼魅幽浮,揮之不去,荼毒不知,惡疾未除。”


    思卿道:“此話可比擬國朝情境。”


    兩人未曾多留,鎖上庵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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