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元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迴村子的。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整天都沒有出來,妹妹金香擔心他是不是病了,一遍又一遍地過來叫他吃飯,他都不想答話。


    直到夜裏,父親幹完一天的農活迴來,吃過晚飯,他老人家坐在兒子的床沿兒上一聲不吭,依然“吧嗒吧嗒”地抽著他的旱煙,末了,在鞋底上磕了磕煙鍋說:


    “別作踐自己了,打起精神來,咱去複讀!”


    說完,爹就起身準備迴屋歇息。


    “不,我不上了!都丟死人了,哪還有臉再去上學?我要出去幹活賺錢!”


    “你去哪裏?你尋思外麵的錢好掙咋的?出去都要先受苦嘞!我可舍不得你。”


    “去關外,越遠越好!”


    “你這娃娃突然是咋的了嘛這是?!”


    爹突然驚覺地停下手裏的動作吃驚地望著金元。


    “爹,你告訴我,我娘她,她當年是跟誰走的?”


    金元看見爹猛地一愣,但隨即卻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迴了一句:


    “嗨!沒有的事,別聽外麵的人瞎說!”


    他說著就慌忙要往外走。


    趙金元一把拽住他爹堅定地說:“你一定要告訴我,我要去把她找迴來!”


    “沒...沒有,哪有的事!是我太讓她受苦了,你娘她年輕,又念過幾年書,是個心氣兒極高的女人,爹又老又窮配不上她呀!”


    “女強人才該帶著一家人往好裏過日子嘞,像您這樣溫厚的人,想必也不會太虧待她的,幹嗎就跟了別人走了?再說,還有我和香兒這兩個娃娃,她咋就那麽的狠心?!你告訴我,那個人——他,他是誰?我要去殺了他!”


    爹沒有理他,徑自迴屋睡覺了。


    接下來的很多天,爹隻是幹活、抽煙、吃飯、睡覺......看起來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可他老人家明顯地吃飯少了,抽煙多了,人好像也越來越消瘦了。而趙金元的心裏,除了對娘的各種疑慮和怨恨,就隻剩下了杜美美......


    這個夏天對趙金元來說是那麽的漫長,但它還是不顧一切地匆匆而過。有多少生命的奇跡在這飛速旋轉的日子裏被發現,又有多少寶貴的歲月隨之而流逝,卻隻為平複生命裏那時隱時現的創傷!


    “生命原本是要不斷地受傷和不斷地複原,世界仍然是一個溫柔地等待我成長的美好果園”麽?


    秋收來臨,趙金元告訴他爹,等秋收過後他就要去“關外”自謀生路,他要永遠地離開這一方自幼就帶給他恥辱和不堪的土地。他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去開辟自己的新天地,他實在厭倦了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裏去承受鄉親們那短淺、愚昧而又灼人的目光和他們背後的竊竊私語......


    細細迴想起來,自從有了記憶以來,他就是在這樣的目光裏苟且偷生,他自小就感覺到了某種莫名的壓抑與歧視,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稍稍長大一點以後,他想,可能是因為自己家裏比別人家都窮,又沒有母親收拾和打理他們的穿戴,穿著打扮也比不上別人家的孩子那樣整齊,在那樣的歲月裏,沒有娘的孩子就像是兩個小乞丐;還有,爹太老實了。所有這一切造成了他們一家人在村子裏的窘迫和卑微。


    意識到這些,金元便開始注意收拾自己和妹妹的衣著,勤洗衣服和頭臉,盡量讓自己和妹妹身上的破衣服足夠幹淨一些。出門見到街坊四鄰“叔叔嬸嬸”不離口,和村子裏的小孩子們在一起玩耍時,他一貫顯示出自己的寬宏和大度,但關鍵時候他也會有意識地堅持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勇敢地維護自家的利益,不輕易認輸和屈服。遇到紛爭時他還會主動站出來替弱者說話,以此來顯示他的正義、勇敢、尊嚴、思想和個性,他用他的實際行動向世人證明:他和他爹不一樣!妹妹因受著他的影響,很小就學會了洗衣、做飯、收拾家務,因此,在後來的這些年,他們家看上去比村子裏一般有主婦的家庭還顯得整潔、幹淨了許多,在村子裏的地位也與日俱增,不知不覺間,人們開始對他們兄妹刮目倆相看。


    妹妹金香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漸漸出落得水靈起來,破舊的衣服已漸漸裹不住她俊俏靈氣的碧玉之美。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金香自懂事以來就越來越像個母親一樣的關心著他和父親的生活起居、饑寒冷暖。特別是最近幾年,她甚至細膩地關心起哥哥的內心世界來。他在縣城裏住校上學,妹妹就像別人家母親牽掛孩子那樣地牽掛著他,她小小年紀曾一度給過他一般母親都難以做到的提醒與關懷。


    每到星期六,金香放學迴家就忙著給哥哥打點吃食,為哥哥準備好了下星期要帶的鹹菜和幹糧。她跟村裏的嬸嬸們學會了醃鹹菜和煮醬豆,學著別人家母親的樣子,在鹹菜裏放了不少的蔥花和菜籽油,炒得香噴噴的,裝進罐頭瓶子裏,等哥哥迴來帶迴學校裏去吃。


    她還到村裏的副食品代銷點上“叔叔嬸嬸”地叫著要來幾個大紙箱,把一家三口人的衣服洗幹淨以後,折疊得整整齊齊分別放進各自的“衣箱”裏,單的、棉的都井井有序。她還學會了縫縫補補和拆洗棉衣被褥......


    最近,她托村裏的嬸嬸們從集鎮上買迴了幾塊減價的花布頭,跟她們學著給一家三口每人縫了兩件褲衩兒。


    趙金元穿上妹妹給他做的花褲衩兒躺在學校裏的被窩裏,非常愜意。有幾個半大小子發現了他的新褲衩兒,還爬過來搶他的褲衩穿,他們雖然家裏都有母親,竟都還沒穿過這麽好看舒適的褲衩兒。他曾經因此而感到過瞬間的幸福與滿足,這種瞬間的幸福感在他缺少母愛的少年時代裏是那麽的記憶猶新和無可替代。


    妹妹比他小三歲,可她卻一直給著他母親般的溫暖,使得他在那些缺失母愛的歲月裏得到了不少的心靈慰藉,而她卻像個含辛茹苦的主婦一樣承載著超出她年齡幾十倍的沉重負荷,不聲不響地給予著這個窮困的家庭溫暖和愛......


    而今,妹妹眼看著長成個大姑娘了,正是需要哥哥嗬護的年齡,爹也漸漸老了,而他卻要離開他們遠走他鄉......妹妹聽說他要走,幾次都急得哭了起來。一想到這些,趙金元心裏就無比的難受和愧疚。


    還有那個鄰村的杜美美,她將來肯定也要嫁人,可她會嫁給誰呢?也許會嫁得很遠——他也許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她了。


    想到這兒,趙金元眼裏湧起陣陣熱浪......


    啊,別了,年邁的老父親!知冷知熱惹人心疼的小妹!恥辱的童年時代,親愛的杜美美、我美好的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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