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農曆六月,正是盛夏,黃河兩岸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棵棵都懷上了“娃娃”。高粱被曬紅了臉,一群麻雀“喳喳”地叫著,恐懼地望著紮在高粱秸上的稻草人,成群結隊地盤旋在上空。黃豆已從根到梢密密麻麻地掛起了毛茸茸、肥嘟嘟的“毛豆兒”。沿堤口向外望去,不遠處是一片花生地,茂密的葉子綠得正濃,沉甸甸的果實被牢牢地固定在黃土堆裏,一切都預示著豐收的季節馬上就要到來……


    然而,不遠處那個從羊腸小道上走來的高個兒青年,他的心裏卻是一片荒蕪——今年,他高考落榜了。


    有人認識他,他是柳蔭公社三合村農民趙滿囤老漢的兒子,他叫趙金元。


    趙金元低頭慢慢走著,他覺得自己就像路旁的那片無人收割的秕稻穀一樣,蔫頭耷腦地隻剩下了一片迷迷茫茫的悲哀。


    三年高中生活如夢境一般交替在他眼前閃過,其間,他哭過、笑過、努力過,愛過。而今,他空手而還,隻有曾經的耕耘卻沒有收獲。他就像一名被打敗的士兵,那種活生生被擊潰的悲涼油然而生。


    然而,他真的就如那不被收割的秕稻穀,隻剩下純粹的一片悲哀了麽?


    不,他至少懂得了愛情。


    是的,愛情......


    一想到愛情,他的心掠過一絲甜蜜,幾乎同時,那個叫杜美美的鄰村女同學也驀地掠過他的心頭,青年的臉上露出幾許憧憬。


    幾乎同時,他又想起了父親的不易。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而且自幼命苦,三歲上沒了爹,九歲又沒有了娘,一個人苦爭苦熬到三十多歲還沒能娶上個媳婦兒,好容易在38歲上娶到了娘,可是,沒過幾年她卻又狠心地棄他們而去,那年,趙金元隻有三歲半,妹妹金香才隻有9個月大......


    父親又當爹又當娘含辛茹苦把他們兄妹倆拉扯大,他汗珠子摔八瓣兒在土地上刨挖,勉強地養活著這一家三口。


    父親除了種地,每年一到春夏就要到樹林裏去打柳條兒。他把柳條兒編成大大小小的柳條筐,有時候還要把那些細一點的柳條兒去掉皮,這樣編出來的小筐筐又光滑又精細。父親把那些大大小小的柳筐拿到集市上去賣,換幾個錢來供他和妹妹上學。他老人家夜裏一熬就是大半夜。冬天裏,地裏活路少,他一有空就要去撿廢品。父親一生就是這麽永不停歇地幹活,他的那雙手除了布滿了老繭以外,一到冬天還會裂出一道道血口口來,令人觸目驚心。


    父親撿廢品總是到很遠的地方,從來不到他和妹妹上學的學校附近去,盡管那裏的廢紙屑要比別處多一些。他知道那是爹怕他和妹妹在同學麵前丟麵子。


    父親的卑微在他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了深深的酸處,他暗暗發誓,長大以後一定要出人頭地,讓父親過上好日子。他還要幫父親供妹妹讀高中、上大學,讓父親和這個家在村子裏抬起頭來過活。


    可這一切都隨著他自己的這次落榜而變得渺茫起來,他暗自埋怨自己不爭氣——他整整差了7分沒夠上大學的錄取分數線!


    一想到父親,他的心隱隱作痛……


    進村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村子裏除了幾個娃娃在外麵玩耍,幾乎沒有幾個大人走動,人們大概都正在自家的灶上忙著做晚飯。趙金元正是瞅著這樣一個時機迴村的,此刻,他害怕碰上任何一個臉熟的人。


    走了一會兒,他遠遠看見自家的房頂上嫋嫋升起的炊煙,他知道這是父親下地勞動迴來正在生火做飯。趙金元快步走進家門,他懊惱地徑直走進自己的那間小屋。


    父親做好了晚飯,又坐在當院兒“吧嗒吧嗒”地抽了一陣子旱煙,見金元還是沒有出來吃飯,便默默地走進屋來,局促地在兒子身邊來迴踱著。


    從小到大,父親的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此刻,他不敢抬頭去看爹的臉。


    爹走過來撫了撫他低著的頭:


    “元兒啊,看你這陣勢……怕是沒有考上?”


    “嗯,沒考上,我……我對不起您啊爹!”


    趙金元說著竟忍不住落了淚。


    “唉,瞧你說的!考不上那也得吃飯哩,爹也沒指望你能考上個啥子‘大學’,現如今這讀書的比牛毛都稠,考中的比那牛角還稀,咋那麽巧就能攤上咱哩?快別難過了,出去吃飯!”


    爹沒有一句埋怨和怪罪的話,反倒勸慰起他來。越是這樣,趙金元心裏越是愧疚:


    “是兒子不爭氣!兒子對不起您!”


    “快別說這些了,爹不怪你,你能考上高中爹就滿足了,咱家祖祖輩輩沒有一個識字的人,到你這兒總算是出了個‘文化人’,還念到了高中畢業,夠了,夠用了,爹知足了!‘君子不跟命爭’,人一輩子有多少福、多少坎兒是天注定的,不認命不行!”


    父親用他的“宿命論”不知是在教育還是在安慰著趙金元。


    “元兒呀,你要是願意明年再考一次的話,咱就再去複讀一年,好不?爹能供你。”父親不停地抽著他那袋旱煙沉默了良久又轉向金元。


    從小到大,爹就是這樣生怕屈著他。


    “啊?你說中不中?”


    父親見他不做聲,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等待著他的迴答,那眼神裏竟充滿了無限歉疚,仿佛那辜負了全家人希望的不是他趙金元,而是爹爹自己。他不知道父親的眼神為什麽總是這樣的怯懦和卑微,仿佛整個世界都有恩於他,都在等待著他的歉疚與報答。唉,淳樸善良的爹啊!


    “你倒是說話呀!”


    父親那樣的眼神還在他臉上不停地遊離,他還在期待著他的迴答。


    “再說吧。”


    趙金元漫不經心地迴答著父親,心裏卻在惦記著一個人,等過幾天平複了心情,他要去見一見杜美美,看看她有什麽想法,然後再決定是去複讀還是迴鄉勞動......


    父親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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