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不大但很多,像鬧著玩似的,隔幾天下一場,下的卻小,起床的時候下,到了中午太陽一曬,半點痕跡都找不到。


    我在別院養了三天,方文蘇不愧是婦醫聖手,補藥開的也很對味兒,沒多久我便能下床活動了,整天對著他那一張不動聲色的臉,我一直疑惑他到底是不知道蘇秀水還活著,還是莘夕哥哥交代了些什麽,總之他在我麵前絕口不提蘇秀水的名字,一副失憶的樣子。


    有一日他送藥過來交代完畢後,我突然問他這些年去哪兒了,他沉默良久後說在東郊十裏外的落水村外搭了個棚子,我愣了一下隨後說不出話來,那裏正是錢晉錫當年偽造蘇秀水墳塋的地兒,原來這些年他都守著秀水姐姐哪兒也沒去。


    既然一守守了八年,為何現在願意離開?


    他躲避我的眼神,答了四字‘為了救你’,然而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知道蘇秀水還活著的消息了,也知道蘇秀水縱火入獄,更明白要治好我才有希望救出蘇秀水。原來是這樣……我看著精心配製的一碗藥湯不由地啞然失笑,不管是他自己這麽認為的,還是莘夕哥哥讓他這麽認為的,他治我就是為了蘇秀水。他這段時間有多盡心盡力,對秀水姐姐的牽掛就有多深入骨髓。


    難怪了,封箱八年的方神醫竟會為了我重操舊業?我笑了笑,端起藥來一飲而盡,隻要大家目標一致就行。


    吃過午飯後開始下雪,我還沒找到油紙傘,就發現薩梅偷偷摸摸地從側門抱著兩把傘溜出去了,又去找和卓,這丫頭最近隻要一下雪就借口送傘堂而皇之地跑去提督校場找和卓,還以為我不知道呢,搞的神神秘秘。


    我站在門邊跟關伯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他也沒弄明白我找不到多餘的傘,隻好掀起風帽來戴上,反正沒一會兒雪也得停。


    所以當這場雪出乎意料地越下越大,而我頂著一腦袋積雪推開花岸府蝶園的廂房門時,完顏蝶第一反應不是驚慌,而是愣住了,她坐在沒有燒炭的臥房內,雖然門窗緊閉寒風灌不進來,但就是無邊無盡的冷,仿佛冰渣子融進了空氣,鋪天蓋地地貼在皮膚上,又潮又涼。


    我打了個冷噤,落下風帽,跌落一地碎雪,她笑了,眼裏的絕望讓這個笑看起來兇的厲害:“沒本事生出孩子來,也得坐個小月吧?”


    她現在黔驢技窮,自然原形畢露,那些柔弱溫善都不用裝了。我沒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反而歎了一聲:“弘春怎會有你這樣的額娘?”


    提起弘春,她就繃不住了,嘴唇微微顫抖著,臉上本就毫無血色,如此一來更是形同枯槁,一身青色單衣坐在床上,無端地像具沒有魂魄的雕塑。


    “七日了,”她微啟雙唇,“出事後爺就把我幽禁在這裏,除了送飯的婆子,我沒有見過任何人,弘春怎麽樣了我也不知道……你……”


    我冷冷地打斷她,“婆子送來的不隻是飯吧?”


    她渾身一震,眼淚嘩啦順著枯骨似的臉龐流下來,“我沒有看到,我沒有……”


    我走過去,在博古櫃旁的牆角撿起一堆被撕成碎片的燙金紙,上麵的字跡已被揉的看不出來。


    “撕了……”我喃喃,“一張紙而已,撕了還可以重寫,可命就不一樣了,沒了就沒了。”


    “我怕死嗎?”她突然大喊道,“你以為我是怕死麽?”


    她眼底泛起通紅,憤怒的鼻翼微微煽動,枯竭的嘴唇不住顫抖,一瞬間我竟覺得她形容大改,像是從沒有認識過的那個人。


    “我知道他們在等我開口,隻要我一開口,婆子下一頓送來的就會是一杯鴆酒或是一碗砒霜飯。”


    我突然笑了,幽幽道:“那你還在等什麽?”


    她抖得更加厲害,我湊近她壓低聲音,“因為你知道,不止是命沒了就沒了,名聲沒了也沒了,都是一樣的。”


    她那個樣子像是很快就要窒息而死。


    “而且吧,”我背過手走迴到已化作水的那團雪前,拉開臥房門,欣賞著外麵越下越大的雪,心裏有點發愁待會兒怎麽迴別院,薩梅這個小東西隻會管和卓,眼中都沒我了,“你這名聲毀的還挺不是時候,弘春已經十二歲了,按照規矩,很快就要封貝子或是貝勒,可有你這麽一位嫡母,你說他還能有被封貝子的一天嗎?”


    我本來還想說弘春一生被毀,永遠無法有任何作為之類的,但見完顏蝶已經快要承受不住了,怕她暈厥過去沒法說下麵的話,隻好忍了忍沒繼續說。


    “爺不會害自己的兒子……”她囁喏半天,說出這麽幾個字。


    “是嗎?”我揚起手裏的一遝碎片,“你確定?”


    她幾近崩潰,“當年……”


    不提當年還好,一提我就沒忍住低聲怒吼:“當年的事你知不知道折磨了胤禵多少年!”


    “都是因為你……”她哭,已經說不出完整話,“都怪你……”


    “算了,”我平複了一下心情,“我今天不是來跟你敘舊的,我隻問你一句,你到底要為跟你無恩無義的胤礽死扛到底,還是為了弘春,死的有尊嚴一些?”


    她看著我,眼裏淚水盈盈,充滿了防備:“你什麽意思?”


    我不想轉彎抹角,何況也沒有那個時間,再過一會兒莘夕哥哥就要迴別院了,“我要你把當年的真相說出來,我要翻案。”


    她頓了頓,隨即是一臉的不可思議,嘲弄地笑:“你怎麽還那麽天真?以為憑我一番說辭,就能扳倒胤礽?”


    “這個用不著你操心。”


    “你當我是傻子嗎?”她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麽有信心,明顯已經開始把我的提議當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但就是無法說服自己:“當年的事翻出來於任何人都沒有好處,那時候沈家還在,偏心於你的先皇也在,那種情況下都說不清楚的事情現在你指望憑我一人去翻案,真是笑話。何況你不是恨我恨的牙癢癢嗎?你姐姐的仇不報了?”


    “一想起當年的事,我就不隻是恨你恨的牙癢癢,”想起姐姐受的那些苦,我幾乎是咬著牙齒說出的這話,“你謝謝老天吧,它讓姐姐還活著,給了你最後一個機會。”


    她幾乎是即刻就從床上站了起來,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蘇秀水還活著?”


    隨後立刻就恍然大悟,“縱火的女人就是她!?”


    “難怪,難怪你會不顧自己為她求情……”她哈哈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難怪你要翻案……”


    “別廢話了,”我冷冷道:“我沒時間跟你憶苦思甜。”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你要如何保證爺不再給我休書?”


    “我保證不了,”我輕聲說。


    她臉色倏爾變了,“你在耍我?”


    我歎氣,“你給石宛兒通風報信,攛掇她來找我出氣,你隻是想圖一時之快,就沒有考慮過自己的身份,結果把花岸府和胤礽拴在了一起,如今胤礽不安分,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你讓胤禵在皇上麵前如何自處?在群臣麵前如何定位?你從來都是這樣,揣著那一點傻子似的妒嫉,就以為胤禵當年冷待你是為我,現在要休你也是為我,卻從沒有認認真真地為他考慮半分!”


    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你把真相說出來,替花岸府跟胤礽劃清界限,是自救,”我摟了摟身上的棉袍,“至於到了那個時候,胤禵還要不要跟你劃清界限,那是他的事情,我保證不了。”


    她跌坐在床邊,“若是……若是……”


    話已說完,外麵雪還是隻大不小,但顧不得那麽多了,要讓莘夕哥哥知道我冒雪出門,那不被罵死才怪。


    “七月,”完顏蝶在我身後喊道,“若是爺不原諒我,你保一保弘春,別讓他毀了,你別忘了,你可是他的幹媽。”


    我頓住腳步想罵人,握住拳頭忍了迴去,怎麽會有人毀了秀水,甚至毀了我,還能恬不知恥地提要求!這世上多的是隻為自己而活的人,年歲久了之後我才慢慢發現,有的人一舉一動隻言片語都隻會為自己考慮,於自己而言針挑不得肉,於他人而言,刀刺胸膛也無傷大雅。


    “我就覺得這個背影不是府裏的人,差點想大喊捉賊了。”身後一清朗的聲音響起。


    我剛走上通往外院的九轉迴廊,迴頭一看,竟是打著傘的胤禵,他一身淡藍棉袍,被雪襯得清亮,卻孤獨。


    “才幾天沒來住,我就成賊了?”我撅嘴。


    “別來了,你住那個院兒我已經讓人收拾幹淨做庫房了。”他冷冷清清,走過來把傘遮在我頭上。


    我‘啊’了一聲,“這麽絕情?我還沒說要搬呢。”


    “十三哥讓和卓來把你的東西取走了大半,還不是要搬?你真當我這兒是免費旅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我臉色有些發紅,是真不知道這茬,小聲道:“不好意思啊,我這幾天一直睡著,什麽都不知道。”


    他輕歎,隨後笑了,“跟你開玩笑呢,你還在……還在沒好全,怎麽就冒雪出來了?”


    我迴頭看了一眼,有些心虛,“你要休妻麽?”


    他明顯不想談,“你別管。”


    “我倒是不想管,但弘春怎麽辦?”我咬咬牙,“他好歹是我幹兒子。”


    胤禵眼中浮過一絲安慰:“你還認呢?”


    “怎麽不認,當年喝了幹媽酒,那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要怪就怪弘春命不好,”他冷冷淡淡,“這件事毫無餘地。”


    “那要是她跟胤礽劃清界限呢?”我試探道。


    胤禵眼中劃過一絲猶疑,“你想說什麽?你去見過她了?”


    我見已被識破,所幸承認,“嗯,我今兒就是為了見她來的。”


    胤禵沒有追問,反而若有所思,“明日早朝過後將在大理寺三堂會審縱火犯,你先前為了維護犯人跪在養心殿外差點沒命,現在又拖著未愈的身子來找完顏蝶,這之間有什麽關聯嗎?”


    原本不覺得,被他這麽一說我發現這事兒真的很明顯啊,我有些窘迫,他緊接著又問了一句,“那犯人到底是誰?值得你這般維護?”


    “我……”我猶豫。


    “是你姐姐,”莘夕哥哥的聲音在我們身後響起,“蘇秀水。”


    我迴過頭,還沒等我看清楚,就被莘夕哥哥輕輕攬入溫熱的懷裏,他拍拍我肩頭落的雪,將傘整個地撐到我頭頂上,臉色有些難看:“你這個時候出門,不要命了?”


    我錯了,我毫不猶豫地承認錯誤,滿口答應以後不再犯,莘夕哥哥雖然一個字都不信,但好歹沒那麽生氣。


    胤禵仍未從蘇秀水幾個字中迴過神來,訥訥道:“我……姐姐?”


    莘夕哥哥看了一眼天,“方便的話咱們進屋說吧,七月受不得凍。”


    一盞熱茶下肚,胤禵還在懵的不行,莘夕哥哥從頭到尾給他大概講了一遍,他卻一副剪不斷理還亂的表情,“我……姐姐?”


    “天呐,”我捂熱了手,把蓋碗茶擱下,“你到底要重複多少遍?”


    “蘇秀水是我姐姐,然後蘇秀水沒有死?”他捂了一把額頭,“你讓我一下子怎麽接受這兩個重磅消息?”


    “接受不接受都是事實,”莘夕哥哥淡淡說道,“明天三堂會審胤礽肯定要慫恿受害者鬧事,他的最終目的是把火燒到七月身上,然後對付皇上,我們的翻案隻準成功不準失敗,否則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姐姐,”胤禵長歎一聲,把蓋碗茶重重擱下,“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說過不許去管完顏蝶的事,你還真是當耳旁風。”出了花岸府的門,莘夕哥哥還是很生氣,“說實話,她的證言起不了多少作用。”


    我的確沒聽他的話在先,打著傘快走幾步跟在後麵,“可是她動心了,明兒她一定會去作證的,有總比沒有好吧……”


    莘夕哥哥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我:“你就是不知道錯是不是?剛才也是,嘻嘻哈哈的一點也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你是流產,不是以前那些小打小鬧受個傷染風寒之類的,能這樣亂跑嗎?出了事怎麽辦?”


    我差點撞在他胸膛上,後退一步低著頭小聲道:“我真知道錯了。”


    我不敢看他的臉色,隻見他站了一會兒,隨即在我身前蹲下,輕聲道:“上來。”


    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撲了上去,將頭埋在他後脖頸裏,深深地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他背著我慢慢往前走,“打好傘,別被雪淋濕了。”


    我埋頭‘嗯’了一聲,把傘舉過頭頂,小聲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都不用猜,關伯說你獨自出門我就知道了。”


    “哦,”我點點頭,“太後娘娘同意了麽?”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開口後有些冷意,“事到如今,她沒有選擇。”


    “哥哥,”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該說什麽,“以後會怎麽樣?”


    “害怕了?”


    “……”


    “等救出秀水,我們立刻就走,一刻都不耽誤。”


    “他能讓我們走嗎?”我不安地搓著手指。


    “他必須讓。”


    “為什麽?”


    莘夕哥哥還沒說話,沿著街道跑來的和卓帶起一陣雪霧衝到我們麵前,“理親王帶著一幫大臣逼宮去了。”


    “什麽?”我大驚失色,掙紮著要從莘夕哥哥背上跳下來,“他是要篡位嗎?他還沒那個本事吧。”


    可莘夕哥哥不放我,反手摟得更緊了些:“說清楚一點,他逼什麽宮?”


    “今兒是石府小公子……還有其他被燒死的人的頭七,理親王帶著一幫人披麻戴孝舉著靈幡進宮去了,說是要拿兇手的鮮血祭亡靈。”和卓跑的氣喘籲籲,說話都不連貫。


    想到姐姐蒼白無助的模樣,我頓時揪著心地緊張起來,“怕是要出事!”


    莘夕哥哥沉吟一下:“時機太巧合了,二哥這是在和咱們搶先機呢。”


    “我們的計劃被打亂了嗎?”我急道。


    “嗯,”他應了一聲,“和卓,你去把關伯找來。”


    “是,”和卓點點頭,急道:“那子魚莊那邊……”


    “那邊先不要驚動,靜觀其變。”


    和卓應聲而去,我卻一臉懵,急問道:“找關伯做什麽呀?他又聾又啞,要幹嘛讓我去吧。”


    “你消停會兒吧,”他氣不過,“你先迴去等……算了算了,你還是跟著我吧,一眼不見就要丟。”


    我剛想辯解,一聽這結果不就是我想要的,索性像塊粘皮糖一樣釘在他背上不下來了。


    “他興風作浪厲害,可逼不了宮吧?”我問,心裏卻直打鼓。


    “他要能有本事逼宮,就不會披麻戴孝哭天抹淚地胡鬧了,”莘夕哥哥走了兩步,突然迴頭看了一眼花岸府的大門,“明日的三堂會審怕是要提前了,胤禵還要想想,等他想明白,隻怕一切都挽迴不了。”


    “可胤礽鬧這一出有什麽好處嗎?”


    “他趕在會審前鬧,我們不管做什麽都很被動,看上去都是在為蘇秀水辯白,如此一來,你就更像幕後指使了。”


    一旦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成了眾矢之的,那極力維護我的莘夕哥哥和當今聖上都會被人詬病,他們覬覦哥哥的兵權,貪戀高高在上的皇位,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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